接下來一整個下午,李錚時不時就會想起, 簡小樓怎麽會用“剩飯”這種詞來作比喻?該是有誰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還能有誰?還能是誰?
天黑了, 簡小樓在房間裡, 隔著窗朝外面看, 院裡人來人往, 怎麽也看不到李錚在哪裡。
開飯了,有同事隔門叫他,小簡?睡著了?出來吃飯呐。
他回答,我不餓,不想吃了。
接近晚八點,院子裡漸漸安靜了下來,有的出門,有的在房裡忙自己的事。
對面李錚的房間, 還關著門也關著燈,主人不知去了哪裡。
簡小樓趴在窗邊, 一直看著, 看得眼睛都發了酸。
等李錚來敲他房門的時候,他已經縮在床上睡著了,起來去開了門,還一副暈暈乎乎沒睡醒在做夢的樣子。
因為不想被同事看到, 李錚先進了門去, 把門關好,才說:“怎麽這麽早睡了?不是說了我要來找你?”
簡小樓如夢方醒,道:“我有點累, 就……先睡了。”
李錚看他微微浮腫的眼睛,了然道:“是不是又哭鼻子了?你不是以為我走了吧?”
簡小樓:“……”
昨晚和今早,李錚都對他說要走的。
他一直等不來人,就以為李錚是真走了。
失望太久,會覺得失望才是理所應當的結果。
李錚一瞬間就明白了。
“你說我離開紐約後,你沒等我,”他問,“真的沒等嗎?”
簡小樓沉默片刻,才說:“我回去看過我們的家,沒想到,你要把它賣掉,我就在門口看了看,想看看裡面還剩下什麽……但是我沒有等你。”
李錚這時還隻想到這人嘴硬,不肯承認自己苦等空等,並沒想到還有隱情。
他解釋了那房子不是他自己處理掉的,把前因後果,說得明明白白。
“我們來做個約定,你不要再悄悄猜我在想什麽,也不要讓我猜你在想什麽,”他接著說,“以後我們有什麽,就都大大方方說出來,好嗎?”
簡小樓點點頭,但沒說話。
他現在好似一隻驚弓之鳥,說什麽做什麽之前都要猶豫考慮,和從前動不動就炸毛的囂張傲嬌比起來,簡直可以用謹小慎微來形容。
李錚道:“那我先說。”
簡小樓道:“好……你要說什麽?”
李錚道:“我剛才出去打電話了,在院裡打不方便,被人聽到不好,出去找了個安靜保險的地方打的。”
簡小樓道:“哦。”
“不問我給誰打嗎?”李錚道,“你要問我啊。”
簡小樓穿了一身短袖短褲睡衣,頭髮睡得有點亂,像少年漫裡待覺醒的主角,有點茫然地看著李錚。
李錚道:“你想知道什麽,要學會直接問我,我不會對你隱瞞任何事。但你不問,我就以為你已經知道或是你不想知道。你不要以為我無所不能,我有時候是很笨的。”
簡小樓眨眨眼,道:“你經常都很笨。”
李錚笑道:“可是我也想變聰明,你要給我機會。”
他走近簡小樓。
簡小樓卻下意識向後退,差點把臉盆架撞倒,手忙腳亂地扶住,臉漲得通紅,尷尬地偷偷看他。
“你害怕我?”李錚吃驚道。
簡小樓忙搖頭。
李錚到洗臉架旁,對著掛在牆上的一塊鏡子端詳自己,說:“是我沒有以前帥了嗎?”
“沒有,有,沒有……”簡小樓被這個問題的中文標準答案繞暈了,不明白該回答有還是沒有,最後道,“不是!”
李錚回頭看他,帶了點輕佻的語氣,道:“那你躲什麽?以前每天纏著要讓人親親抱抱,現在離你還有八丈遠,你就躲我了?”
簡小樓想了想,問:“你先說,你去給誰打電話了?”
李錚道:“我不告訴你。”
簡小樓知道是在開玩笑,也笑著接話:“那你還讓我問?”
李錚背著手,從眼角看過來,說:“我是讓我對象問,你是嗎?”
簡小樓動了嘴唇,看那口型分明是想說“是”,但他沒說出來,又把嘴閉上,退了幾步到床邊,鬱悶地坐下,眼睛骨碌骨碌轉著打量李錚。
那眼神裡有一些別來無恙的悵然,還有一些久別重聚的喜悅。
李錚繼續逗他:“你不想跟我搞對象了?”
他露出點笑眯眯的樣子,也不說話。
李錚道:“不想也不行,我要霸王硬上弓了。”
簡小樓:“???”
他察覺到李錚要過來,想躲沒來得及,李錚已然大步到了床前,他大叫一聲,忙不迭甩掉拖鞋向床裡面退,剛退了一點就被李錚抓到右腳腕。
有同事聽到聲音,出來隔著門問:“小簡?怎麽了?”
簡小樓忙應聲:“我不小心撞到腿了,沒事!我睡了!”
他的心臟都提到了喉嚨處,門反鎖了嗎?窗簾拉好了嗎?
李錚抓著他的腳腕,把他從床裡面拖出來,拉到自己身前。
他只顧著緊張,眼睛還看著門的方向,又被李錚捏著下巴,欺身吻了上來。
薄薄的淺藍色窗簾上,印著吃竹子的熊貓,月光淡淡地照進來,在地上映著窗欞的格子。
他們只是接了個長長的吻而已。
李錚伸手摸到開關繩,把燈關了。
“你不想……?”簡小樓問。
“隔音不好。”李錚道,“想和你說說話。”
簡小樓卻說:“是因為隔音不好?還是因為,我有老婆?”
李錚:“……”
簡小樓半抬起上身,伸手捏李錚的臉,說:“你慫了?剛才不還是個流氓嗎?”
李錚一下笑了,躲他的手,道:“還敢碰我?我真要耍流氓了。”
簡小樓也笑起來,可能是因為剛才的吻,也可能是因為關了燈,他變得放松並大膽。
“我不想有老婆了,結婚好可怕。”他說。
李錚與他並肩躺下,兩人牽著手。
“不是結婚可怕,婚姻本身該是很美好的事。這是我的錯,根源都在我,交給我來解決。”李錚道,“我剛才出去,是聯系了一位律師,電話裡先把你的情況和對方講了一下。”
簡小樓想到離婚會涉及財產分割之類的事,說:“我什麽都不要,只要以後再也別讓我見到她和她媽媽就好,越快越好。”
李錚還不是太了解這兩人之間的經濟狀況,但他本來也是這樣想的,身外之物都不重要,最要緊是盡早從那泥沼裡脫身,其次重要是……
“孩子呢?”李錚略微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說道,“我想,如果讓她這麽偏激的人帶大,這孩子就糟了。”
簡小樓一怔,說:“你是什麽意思?”
李錚道:“那是你的孩子。”
簡小樓陡然間變了語氣:“我不要!”
李錚道:“你先別著急……”
“我就著急,”簡小樓生氣道,“我要來做什麽?提醒我曾經有過這種倒霉經歷嗎?萬一他長得像寧曉妍,我還要每天看寧曉妍的臉?我會害怕得每天發抖!”
李錚:“……”
簡小樓道:“她要什麽都給她,汽車、房子和這個小孩,所有的錢,全都給她,如果她還不滿意,我以後賺到的錢也都給她,反正不要再讓我和她、和那個小孩有關系了。”
“現在不想有關系了?”李錚聽他說這種孩子氣的話,隻得道,“你酒後和她……的時候,不是這麽想的吧?”
簡小樓頓時呼吸一滯。
李錚想快速帶過這個話題,結案道:“這就是木已成舟……”
簡小樓啪一下甩開他的手,道:“舟你大爺!”
李錚道:“好好說話。”
簡小樓道:“說你大爺!”
李錚:“……我生氣了。”
簡小樓馬上扭頭看他臉色,確定他沒發脾氣,然後才說:“你不許生氣。”
李錚道:“我就要生氣,別的不說,是不是你自己跟女人搞出一個小孩來?怎麽還要罵我?有沒有這種道理?”
簡小樓道:“你不許說了!”
李錚道:“就說就說,我等下還要大哭一場呢。”
簡小樓:“……”
李錚道:“你看,誰還不會無理取鬧嗎?”
簡小樓:“……”
“好了,”李錚怕他又要哭,及時收住,道,“我沒有要拿這件事說你不好的意思,如果我真還介意這個,還找律師做什麽?早就不理你了。”
簡小樓道:“我不想聽你說這件事,我覺得好惡心。”
李錚:“……”
“我是和她……”簡小樓道,“但是只有那一次……”
李錚馬上道:“不要說了。”
簡小樓道:“你自己先說的。”
李錚道:“我自己說還行,你說不行。”
簡小樓翻個身,換成趴著的姿勢,看李錚的臉,說:“你生氣了嗎?”
李錚對他笑笑,說:“我生我自己的氣。”
簡小樓的手指在李錚衣袖的線縫上劃來劃去,道:“我那時候被你氣死了,我像坐在地獄門口,天使一樣的她突然出現了,我向她傾訴我的苦難,我以為她是來拯救我的。”
就像寧曉妍說的,他們都熱愛表演,熱愛在大銀幕上發光發熱的人生。
簡小樓曾經把她當成知己,當成加百列。
“只有那一次,我那天喝了好多中國酒,記不清楚都發生過什麽,我真的全都忘了。”簡小樓說著說著,又把臉埋在李錚的手臂上,這件事讓他感到十分羞恥。
“不重要,都不重要了。”李錚還沒大方到要和他討論這事的細節,直接進入正題道,“我理解你討厭她,你自己還是個小孩,不想要那孩子很正常,但她萬一又發起瘋來,把怨氣發泄在孩子身上?那是你的孩子,我不想讓他從出生就落在這種命運裡。”
簡小樓車軲轆一樣重複:“我不要他。”
李錚道:“我要,行了吧?”
簡小樓:“……和你有什麽關系?”
李錚道:“我最喜歡小孩了,我父母也很喜歡小孩,他們總是催著要孫子,正好給他們一個交代。”
簡小樓抬起頭,說:“你騙人,你根本就不喜歡小孩。”
“好吧,”李錚摸摸他的頭髮,說,“我不想等你後悔了,什麽都晚了。”
簡小樓道:“我才不會後悔。”
李錚道:“你現在還不明白,以後明白了,你會後悔把他交給一個、一個 ‘女魔鬼’。”
簡小樓聽到這個他自己對寧曉妍的形容詞,皺起了眉,也想象出了不太好的可能,道:“那,你決定吧,我聽你的。”
他把手從李錚的襯衣袖口伸進去,小朋友做遊戲一樣把兩人的手臂套在同個袖管裡。
李錚用英文道:“停下,衣服會被撐壞的。”
簡小樓就停止了這個幼稚的遊戲。
有點晚了,趁著院子裡沒有旁人,李錚匆忙回了對門去。
他走了一會兒,簡小樓趴在床上回味起那個久違的親吻。
忽然反應過來,那句英文,有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