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隻眼睛光芒漸散, 倉瓊立在石墳前, 放下一捧小花, 身影漸漸模糊,唯有每年留在石碑前的花,似乎永不褪色。
手中的菩提手鏈已經泛黃,沒有了當年的乳白色。
南星拿在手中, 沉甸甸。她將菩提手鏈收好,說:“等辦完了事, 我會將它還回來, 借用幾天, 抱歉。”
邱辭已經把木盒子重新埋入土裡, 蓋上石頭, 盡量讓人看不出來。他說:“千眼菩提之所以是復活阿孔的東西, 是不是因為阿洛和阿孔的經歷和友誼,像尼珍和倉瓊?”
“嗯。”南星輕撫菩提, 說,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古物都是有靈性的,它們會在百年、千年的經歷中, 選取一段記憶最深刻的事牢記在心。饕餮酒盞記憶最深刻的事, 是滿是貪欲的後勝;魚紋香薰爐記憶最深刻的事,是焚燒煙火。如今菩提手鏈所記得的, 是尼珍和倉瓊的事。兩人的友誼,可以喚醒阿孔。”
邱辭歎道:“很複雜,也很奇妙, 我倒是很想學。”
南星默了默,說:“我願你一世都不會學這些。”
似話中有話,提到一世,總讓人覺得心中沉重,像有莫大隱情。邱辭頓了頓,想要問問她,但余光卻見遠處有人正慢慢往這走來,步伐很慢,身影也很佝僂。
南星往那看去,認出了那個與拐杖形成了三角形的人,是招待他們的老奶奶。
老奶奶一步一拐杖,往那走著,看見那兩個年輕人,笑笑說:“怎麽還在這,不是說要去雪山嗎?”
“路過。”邱辭笑說,上前扶她,問,“奶奶你要去哪?”
“就這。”奶奶走到墳前,腰身更彎,在石碑前放了一束小花。
秋天的花還開得很燦爛,大不過拇指,小小一朵簇擁在一起,可愛又好看,連氣氛沉沉的墓碑都有了生氣。
她看著這石碑很久,才說:“又要搬家了,趕著畜群去別的地方。我年紀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要是熬過了,我明年還能來看你。”
南星微頓,她看著滿頭銀發的老者,忽然想到了什麽。
遠處有人高聲叫道:“倉瓊奶奶,該走了——”
南星微微發怔。
老人偏身朝後頭招手,聲音明亮,一如當年那樣青春爽朗:“來啦——”
她朝邱辭和南星點點頭,說:“我們要轉場去了,去暖和點的地方,你們爬山時要小心啊,注意點天氣。”
她說著,就拄著拐杖走了。
沒有了當年少女時的矯健,卻仍如當年那樣,愛笑、開朗,待人和善。
不見一點陰影。
南星昨天還在想那個活下來的少女會不會自責,如成洛加一樣,如今看來,不會。
這或許也是為什麽復活阿孔的東西會是這串千眼菩提。
阿孔如當年的尼珍一樣,從未想過為什麽只有自己一人死去,好友卻活著。他們都是一樣的,希望好友活著,開開心心地活著。
開心地將他們記在心裡,而不是活著去自責。
邱辭緩緩收回視線,見南星還一直遠眺,知道她又失了神,喚聲:“走吧,南星。”
兩人回到帳篷那,牧民已經都走了,氈房撤了,只在地上留下了曾經的痕跡。畜群的圈子也都撤離,冷冷清清。唯有兩人的帳篷還在那,成了草原上的另一道風景線。
遠方的雪山山連山,像是神女安靜地躺在那,優雅淡漠。
那是一座讓人敬畏的雪山,藏著無數人的悲與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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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顯得有些漫長,破舊的小巴載著並不算太多的旅客前往機場,路有些不好走,一直顛簸著。
南星被顛得有些困,她倚著窗閉眼小憩,剛合眼,一旁的邱辭就說:“行李給我吧。”
話落,南星懷裡一輕,背包已經被邱辭接了過去。她睜眼看他,只看了一眼,就又倚了回去,眼裡不斷掠過窗外的景致,走馬觀花般。
她睡不著了,以前懷裡都有個大背包,從來沒有人會幫忙拿。哪怕塞進行李架上,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懷裡沒有東西而不知所措。她偏身將背包拿了回來,說:“習慣了。”
邱辭笑說:“這種習慣慢慢改好不好,星星姑娘。”
“不好。”南星斷然拒絕。
邱辭想了想,說:“你缺人手嗎,你管我三頓飯就好,我不收錢。”
“不缺。”
邱辭又笑了起來:“哎呀,不收錢跟著你滿世界跑的人你竟然一口拒絕了,笨啊。”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跟一個女孩調侃,但南星不做小姑娘已經很久了,這讓她一時不知怎麽答。過了好一會她才說:“你跟著我走,那你的事不做了?”
“也要做,但並沒有太大衝突。”
南星問:“你做的事,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知道這對邱辭來說是巨大的秘密,她不相信邱辭會告訴她,正如她雖然不討厭他了,但是她絕不會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他。
邱辭看著她有些冷峻的眼神,知道南星篤定他不會說出來——這種感覺,就像是在告訴他,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我們彼此,根本不可能走近。
“找一個人。”邱辭說,“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人,厲婆婆收養我,教我這些,都是為了讓我找那個人。”
南星愣住了,她盯著他,眼裡漸漸有了氣惱。
——他告訴她了。
——他始終想讓她知道,他是相信她的。所以她要知道的秘密,他都會告訴她。
相比之下,自己根本比不上邱辭一分半點的真心。
南星突然覺得自己很糟糕。
邱辭說:“我答應別人做的那些,無論是進入古墓,還是為文物局工作,只有一個要求,看他們的藏品。因為藏品上面,有我要找的那個人的線索。就好像是一件東西的顆粒,一點一點地找,一點一點地拚湊,等到足以拚湊出那個人的氣息,就能找到他了。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又在哪裡……”
“別說了。”南星已經因為邱辭的坦然而感到痛苦,她低聲,“不要說了。”
邱辭想握她的手,想告訴她很多事情,他並不因為南星什麽都不告訴他而生氣。他知道南星為自己設滿了防禦,別說穿過防禦,就算是靠近都很難。
他們之間,總要有一個先跨出這一步。她不過來,那他就走過去。
他喜歡南星。
喜歡看著冷漠,實際卻很善良溫暖的南星。
“嗯,我不說,等你想聽了,我再說。”邱辭沒有再試圖拿走她的背包,拿走,就像是強行拔掉了她的刺,這才是最讓人痛苦的。
從離離草原回到大都市,南星也沒有跟邱辭再說一句話。抵達醫院後,南星直接往病房走。
等走到廊道,成洛加的病房前有不少人。
一個年紀五十上下,身著便裝的男人說:“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們應該一早就過來。”
成父說:“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正好聽見你也在這個城市。沒想到阿奇不在,以為他也會跟著一起過來。”
那人說:“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南星站在遠處,沒有過去。等他們聊得差不多了,離開了病房,她這才進去。
成洛加像是一直在等她,見了她連兩眼都有了神采。
大概是他配合了治療,兩天不見,成洛加的臉色好了些。南星拿出那串菩提手鏈,放在白色的被褥上,說:“可以復活阿孔了。只是在復活阿孔之前,我想跟你說這串手鏈的來歷。”
成洛加問:“什麽來歷?”
“尼珍和倉瓊的故事。”
……
外面正有人過來,成母冷落了兒子兩天,聽丈夫說兒子願意吃飯了,恢復得也很好,忍不住想過來看看他。
她走到門外,往裡面看,發現什麽都看不到,原本這門上的小玻璃窗應該是透明的,卻什麽都看不見了。她揉揉眼,以為是自己的眼睛有什麽問題。
此時房中,成洛加剛聽完了尼珍和倉瓊的往事,他沉默許久,才說:“倉瓊奶奶真的過得很開心?”
“嗯。”
“她每年都會去給尼珍拿最愛的花,還能坦然面對死去的尼珍?”
“能。”南星說,“這串千眼菩提的手鏈能夠復活阿孔,我想,它大概也是想告訴你,阿孔就像尼珍,你卻沒有像倉瓊那樣,好好活下去,辜負了阿孔。”
成洛加久久沉思,說:“我還是想見阿孔一面。”
南星沒有阻攔,有些事,是一定要親自做才會徹底放下的。
“你要讓復活的他做什麽?”
“只能做一件事?”
“只能一件。”
成洛加說:“我想能讓阿孔聽見我說的話。”
南星略有些意外:“你不讓阿孔親口說出是不是埋怨你丟下他一個人?”
成洛加緩緩搖頭,他想通了,如果阿孔會恨他當時自己沒有跟他一起去,那就不是阿孔了。阿孔跟尼珍一樣,從不曾怨恨好友獨活。
菩提上的千眼盡開,又散發出了無盡光芒,籠罩了整個病房,在白色牆壁的反射中,有個人影浮現了。
成洛加看見了那個人的臉,瞬間心頭一震,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已經死去了兩年的阿孔。
阿孔看著他,他也看著阿孔。成洛加兩眼微紅,還是努力朝他笑著,問:“阿孔,你在那邊過得好嗎?”
阿孔只是笑,沒有答話。
笑起來的樣子,青春洋溢。
成洛加幾乎止不住要落淚,卻依然堅強笑著,說:“阿孔,等我的傷好了,徹底好了,我會去把我們計劃書裡剩下的計劃,都完成。大概需要很久很久,你等我,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失望,再這麽渾渾噩噩活著。”
阿孔笑意更深,眼裡都是讚許和認同,他朝他伸出拳頭,那是他們每次挑戰前,做的鼓勵手勢。成洛加緩緩伸出拳頭,與那幻像一擊。
一如相伴的那十年,最美好的年華,踏遍千山萬水,不徒留遺憾。
“阿洛,阿洛?”
門外是母親焦急的聲音,她始終進不來這扇門,仿佛被什麽給擋住了。
阿孔的幻影漸漸消失,成洛加久久失神。南星聽見敲門聲,說:“你還有一件事沒去做。”
成洛加偏頭看向門外,起身往那走,他也聽見了母親焦急的聲音,他想起來了,當年他從雪山上被救援下來,他看著阿孔的屍體發怔,母親也在緊張看著他。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聲音都在顫抖。
他從來沒有見母親那樣害怕過。
母親害怕失去他,每一夜每一夜都睡不著,總是在他門前徘徊,到了很晚很晚的時候才會回去睡。
他煩了,厭了,但是他沒有跟母親好好說過這些事。
他打開門,看見了一臉焦急,卻在看見他時瞬間膽怯的媽媽,這讓他心痛。
成母見他安好,轉身就要走,卻被兒子拉住。她驚詫地看他,兒子的臉色異樣平靜,說:“媽媽,對不起。”
成母愣神,眼淚忽然就往外湧。
成洛加想,他們母子可以好好聊聊,或許一切都會做出改變。
不再逃避,才是新生活的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卷星與月
南星的主線故事,會回到南星的過去。
第六卷 星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