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荏苒, 南月還是跟當年一樣天真無邪, 每日都很快樂, 是個沒有任何煩惱的大世家千金。
南星卻已經不是那個無邪的小姑娘了,十年的苛刻磨礪,早就讓她褪去了稚氣和嬌氣,完全可以獨當一面。
外人都知道, 南家有兩位千金,一個英姿颯爽, 一個嬌媚俏皮。
無論是哪個, 容貌都是絕佳的, 都是婚配的好選擇。所以來南家求娶的人絡繹不絕, 兩人的爹娘也盡心擇婿, 然而還沒相中哪個, 就被南子安阻攔了,不許她們兩人外嫁。
南家兄弟兩人一商量, 估計是要招人進門, 一提,又被父親拒絕了。
兩人頓覺奇怪, 這可對不起女兒, 終於大了膽子跟父親抗議。
只是父子三人徹夜長談後,兄弟兩人出來就不再提及女兒婚事, 急得兩人的妻子急忙追問,問到了真相,也不再提婚事。
從那天起, 南星就覺得家裡的氣氛很怪異。
爹娘看自己的眼神,多了幾分悲憫。
這種眼神,南星在祖父的眼裡看見過。
十年前的祖父,和這十年來的祖父。
南星不知道是什麽,她只知道繼承南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唯有努力,該知道的,遲早會知道。
又過三年,生辰之際,南星被叫去了祖父的書房。
書房裡全是書,猶如迷宮。這些書她看了大半,還有許多沒看,她聞著書香前行,穿過一排排書架,走到了書房的盡頭。
祖父坐在書桌前,目光沉靜,因窗戶在後,身籠明月光,祖父如石像靜坐著。
“坐吧。”
南子安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長孫女,這既是他疼愛的孫女,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可惜,他還是沒有足夠的時日,再帶她一程,否則她的成就,絕不在自己之下,南家也勢必會變得更好。
可是已經沒有足夠的時日了。
“祖父,您有什麽話要對星兒說?”南星看出祖父眼裡的沉寂,這麽多年來,他常常如此。
南子安又是一陣沉默,才開口:“星兒,南家要亡了。”
月色寂寥,初冬的寒風拂過窗台,一瞬的冷冽,刺在了南星的心上,讓她永遠都沒有辦法忘記,那刹那的冷。
窗外有魚遊過,一黑一白,似置身在水中,緩緩遊過。
南星眼前已經沒有了祖父的身影,沒有了南家的房梁,沒有了南家所有人的影子。她置身在空曠郊外,唯有兩條魚不斷在她身邊遊過。
“南星。”
她轉身尋聲看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邱辭也看見了她,並不是尋常衣著的南星,一身長裙,卻手持長劍,眉峰清冷,美得颯爽。這身裝束,他曾經在魚紋香薰爐的煙霧中看見過,原來竟真是南星。
他一時不知道這是幻境裡的南星,還是真的就是南星。他見她看著自己,沒有警惕,眼神一如往日,確定這是南星。他快步跑了過去,怕她消失,抓住她的手腕說:“我來接你走。”
南星沒有答話,她緩緩回頭,南家的景象,已經全都消失了。她默然許久,才說:“我可以自己出去,我不會讓自己沉迷在這種夢境中。”
邱辭輕聲說:“你已經昏迷一天一夜了。”
“嗯。”南星偏頭看他,說,“我在做一個很美好的夢。”
邱辭微頓:“美好?”
“我本來已經忘了我的祖父、我的爹娘,還有南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臉,連他們的聲音都忘了。可現在我記起來了,又能記住很長一段時間。”南星神色平靜,低聲說,“真好。”
邱辭愣神,南星……
她並不是離不開這裡,要人解救,只是暫時不願意離開。因為難得夢魘,她想要記住所有親人的臉。漫長的歲月中,她已經忘記了親人的音容。
以至於是會讓人淪陷的夢魘,她也樂意踏入。
南星察覺到邱辭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有些緊,牢牢抓著她。他很擔心她,她感覺出來了。南星沒有掙脫,她說:“你的魚,真的很煩人。”
邱辭見她還能說別的,說明真的沒有他想象中那麽糟糕,也對,南星那樣堅強,怎麽會被夢魘困住。他驀地笑了笑,笑得爽朗,連南星都被感染了。
她喜歡看邱辭這麽笑,似乎能給予人很大的力量。
“回去嗎?”邱辭問,“陶老板他們也很急。”
南星輕輕點頭,再留在夢境中,夢就要徹底變成噩夢了。
耳邊忽然傳來金戈鐵馬的聲音,夢境再現,南星沒有來得及離開這裡。
數千的士兵手持長矛盾牌,將南家圍得水泄不通。一個中年男子坐在馬鞍上,目光凌厲地盯著火海中的南家。
邱辭看見了南星盯著的那個男人,那人一身甲胄,腰配寶劍,坐在黑色駿馬之上,眼中毫無憐憫。太過平靜的眼神,讓人看出了眼底的殘忍。
大火漸漸平息,男人抬手一揮,大軍離開了南家。
邱辭注意到,那人的身邊跟著一個人,懷裡還抱了一個瓶子。瓶子裡漾開的氣味,分明是血。
血腥味溢滿了整個夢境。
南星的手腕冰涼,冷意讓邱辭也覺得手掌冰涼。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那瓶血是誰的血,只知道再拖下去,南星真的要被夢魘糾纏住了。
他聲音堅定,說:“南星,我們出去。”
南星恍惚回神,只見那魚已經遊到面前,近在眼前的魚,巨大無比,白色眼睛深如旋渦。邱辭領著她踏入那白色眼睛,一瞬光芒萬丈,再不見火海中的南家。
“南星?”
她緩緩睜開雙眼,聽見了陶老板的聲音,也看見了他。
“南星小姐你終於醒了。”馮源忙去給她倒水,遞到她面前。但她的視線卻不在這裡,而是先往屋裡看,像在找人。
邱辭隱約覺得南星是在找自己,從床的一側探身,朝她看。南星看見他了,這才收回視線,接了馮源的茶。
一舉一動,全落在了陶老板的眼裡。他看看邱辭,這個年輕人很厲害,但似乎也很神秘。他略有擔憂,不知道會不會對南星造成什麽不必要的阻礙。
邱辭沒有走,見南星蘇醒了,似乎沒有什麽大礙,就去了店裡。店裡有條路直通後院的房子,離得並不遠,有什麽動靜很容易就能聽見。
一會馮源也出來了,他還在忐忑朱砂筆的事,時而看看外面,怕突然冒出幾個大漢來搗亂。啊,他真是太蠢了,怎麽就這麽輕易地被下套了。
那個打聽南星地址的人,目的又是什麽。
馮源懊惱不已,一旁的邱辭見他苦惱,問:“馮經理怎麽了?”
馮源長歎一口氣,說:“我可能要被南星小姐打死了。”
“……這麽嚴重。”
“是啊。”馮源抱頭直搖,嚷了起來,“是我笨是我笨是我笨。”
邱辭聽他念叨了半天,但就是沒說什麽原因。
“汪——”
一直守在門口的大黃突然站了起來,朝巷子叫。邱辭和馮源同時往外面看,看見一個快遞員裝扮的人邊看門牌邊往店裡面看,問:“請問南星小姐是住在這裡嗎?有人送了她一束花。”
馮源訝異:“竟然有人會送花給冷冰冰的南星小姐,誰這麽有勇氣。”
邱辭走過去,本來要說這裡沒有這個人,但他看見花束上的卡片,字跡略有些眼熟,拿起一看,那個落款……赫然是成洛加。他頓了頓說:“誰讓你送來的?”
“網上下的單子,要我們代寫這張卡片,網上顯示下單人是成先生。喏,大概就是這位成洛加成先生了。”
馮源湊了過來,說:“竟然已經熟絡到這種地步,都把地址告訴他了,難得。”
邱辭又看了看這花,一大捧的紫色薰衣草。薰衣草很漂亮,香氣幽幽,只是他對花不了解,不知道送捧薰衣草是代表什麽。
大概是……感謝?
馮源已經把花接了過來,要去交給南星。轉念一想又停了下來,他想到那個套南星地址的人,該不會就是成洛加吧。
如果南星沒有告訴成洛加,那就代表是他泄露出去的。
南星細究起來,他就完蛋了。
他可不能主動去送人頭。
馮源摸了摸發涼的脖子,把花往邱辭手裡一塞,肅色說:“我想起我還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喂——”邱辭拿著手裡的花,像拿了一手的刺蝟,扎人。
他隻好拿著一大捧花回到後院,但看著那卡片上的名字,始終覺得……不自在。
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的南星有些虛弱,她洗了臉,正坐在後院裡吃飯。菜是陶老板炒的,才剛上了一個。一碗白飯一碟青菜,看著素得很。
南星見他進來,一眼就看見了他手上的花。她微微垂了垂眉眼,夾菜,吃飯。
“成洛加讓人送來的。”
“噝溜——”菜從筷子溜走了,南星沒夾住。她沒有抬眼,說,“哦。”
“你不看看卡片內容?”
“你念。”
邱辭真不想念,花要他拿進來,卡片還要他來念。
心上像擠了一堆小刺蝟。
“南星小姐,願你每日幸福開心——成洛加。”邱辭說,“念完了,花放哪裡?”
南星隨手指了個角落,邱辭過去把花放好,走回來見南星吃得太素,猶如小牛吃野草,忍不住找了廚房,見陶老板在裡面忙,問:“陶老板,有肉嗎?”
“有,冰箱裡。”
邱辭說:“您出去吧,我來。”
南星動了動耳朵,陶老板也狐疑看他,問:“你會做菜?”
“會。”
“好吃嗎?”
“挺好吃的。”
陶老板見他不謙虛,已經在想他做的一定不好吃。他放下大杓出去,見南星往這邊看,明顯是好奇了。
南星也會好奇人,倒是讓他意外。
邱辭先去冰箱裡找了一遍,菜很多,也很新鮮。他拍了兩根青瓜,做了個涼拌。炒了盤雞肉,炸了盤酥肉。他的動作很快,不過二十分鍾三個菜就好了。
陶老板見到成品,嘗了一口雞肉,又滑又香,鹽味也很合適。他這才相信邱辭真的會做菜,誇讚說:“年輕人手藝不錯。”
“從小就得做飯,不然得挨打。”邱辭說,“您胃不好,就別吃醃青瓜了。南星,你剛醒,吃了醒神。”
陶老板笑了起來,說:“原來是專門給南星做的。”
還記得讓她醒醒神,這年輕人,真細心。
南星還在想著之前那句話,不做飯,就要挨打。是不是又是那個厲婆婆所為?那個厲婆婆,嚴厲得猶如她的祖父。
但邱辭並不恨厲婆婆,就好比她也並不恨她的祖父。
大概是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為了南家好,所以從未恨過。
不知道邱辭是不是同樣是這樣。
邱辭見南星只是默默吃,沒有任何評價,悄聲問:“好吃嗎?”
“嗯。”
一個“嗯”字,邱辭就打消了全部的擔心。
南星沒有再說話,她莫名喜歡這種安寧平靜的氣氛。
如果以後能有這麽平靜的生活,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