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的時候, 蕭菀青和林羨好不容易挑好了一件毛衫和一條短裙。商場一樓是服飾區,她們打算再逛一兩家後,就上到三樓的餐飲區吃個午飯, 而後視情況安排下午的活動。
路過一家很出名的運動品牌店時,蕭菀青突然拉了拉林羨的手, 示意她停一停:“羨羨, 我們進去看看吧?”
林羨不明所以,看了看自己另一隻手提著的裝著短裙的袋子, 委婉提醒蕭菀青道:“蕭阿姨, 裡面,應該都是運動外套吧?”
蕭菀青猜出她誤會自己的意思了,與林羨交握著的那雙手大拇指輕輕地點了點林羨的手背,莞爾一笑解釋道:“我們不在裡面看外套。我記得,你有兩雙運動鞋都是這個牌子的,我們進去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當季新品。”
林羨微微一愣,望著蕭菀青瑩亮的水眸, 回憶起方才她帶自己走過的品牌門店,突然福至心靈,恍然大悟,霎時間就有暖意流過心扉。這個立於她面前,盈然而笑的溫柔女人, 總是這樣細心體貼,關懷備至。她默默記下了自己的所有好惡習慣,她不喜歡吃的食物, 一次過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她喜歡的飲料酸奶,總能及時地出現在冰箱裡。她用完了牙膏,換下了牙刷,補上的都是她習慣的喜歡的牌子與品種……
所有的所有,她從來都沒有說過,可蕭菀青卻全部都懂,並且,悉心記在了心上。
現在,甚至她的鞋服喜歡的品牌,原來,她都記著了……
蕭菀青唇角噙笑,依舊在鼓動林羨:“我們先挑一雙運動鞋,然後,一會再去前面的l店看個能搭你小裙子的靴子好不好?”
林羨眼神放軟,勾起唇角,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了拒絕。
蕭菀青的眼底有疑惑一閃而過,溫聲打探道:“羨羨,你已經不喜歡這個品牌了嗎?是最近在你們年輕人裡,這個品牌已經過時了嗎?沒事,是我思慮不周了,那我們一會直接去前面看靴子吧。”
林羨卻盯著她,還是搖頭:“蕭阿姨,我不要你給我買鞋。”
蕭菀青溫潤的眼眸滿是不解,她蹙了蹙眉,輕輕晃了晃林羨的手,帶著安撫性地輕聲問林羨:“羨羨怎麽啦?”語氣,溫柔地想在哄小孩。她以為林羨是在客氣。
林羨斂了斂眸,語調沉著地解釋:“蕭阿姨,我以前看電視劇,裡面女主給男朋友送生日禮物時,她朋友和她說,不能送鞋子的。”她頓了頓,見蕭菀青在認真傾聽的模樣,淺淺一笑,繼續道:“送鞋子的寓意,是分手。送鞋子,人會走的。”
蕭菀青微微怔然,她無意識地輕輕搖了一下頭,她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說法,更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林羨抬眸,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一字一字地認真道:“蕭阿姨,我不想走,我不想和你分開。”女孩的語氣,是異乎尋常的堅毅認真。
她一語雙關,蕭菀青沒有聽懂。但她看出來了,女孩的神色間,仿若在等待著她的回答,又像是,還有什麽未說完的話外之音。
蕭菀青在她異樣灼熱的目光下,心頭,莫名微微一動。
羨羨,在說什麽?
林羨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她握著衣物袋子拎繩的手輕輕地攥緊,而後,她靠近了一步蕭菀青,咬唇定定地望著她,聲線溫柔,語調卻是堅定道:“蕭阿姨,我不想走,我想留下來陪你過年。”她的眼底,是全然的真摯和柔軟的溫情。
蕭菀青的心,隨著她輕柔又誠摯的話語落下,怦然一動。
林羨說,她想留下來陪自己……
多少年了,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除夕夜裡,從最初地對影自酌,一醉天明,到最後的,小粥配藥,一睡天明。
從她拉著行李,毅然決然地邁出父母家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再無闔家歡樂之時了。
可惜那時候,她太年輕了。
她離開深愛著她的父母離開得太決絕了,半點都不肯放軟姿態。就因為,她篤定著他們愛她。
她邁向她喜歡的人的步伐邁得太堅定了,半點都不曾猶豫遲疑。就因為,她篤定著顏佳愛她。
而後,那一年跨年夜,顏佳獨自回家了。她說父母在家等她,一年就這麽一天,她不能不回去。
只有她,一個人,無家可歸,看著顏佳為她留下的滿桌盛筵,顧影自憐,對影自酌。暗夜裡,電視機開到天明。
再後來,顏佳離開了。她狀態很不好,溫桐,私下裡一直幫她聯系著父母,做著和事佬。父母,終究還是心疼她。第二年的大年三十前幾天,母親主動打電話給她,說她和她爸爸要來北區探望同事,方便順道去她家坐坐嗎?
她受寵若驚,自是應允。她夢想著,也許,今年除夕她又能有家了。
可最終,那一天,他們沒能踏入她為此興奮雀躍清掃打理多日、他們一天都未曾住過的他們女兒買的房子。
從前不曾,此後不能。
今生,都再不可能了。
那一年,她回到南區的父母家裡,對著兩張黑白遺照過的除夕。
此後,她再也不敢回到那裡。
明明小時候,她許諾過他們,等她長大了以後,她要買一套大大的房子,她去哪兒,就帶著父母去哪兒。
爸爸打趣她,等你長大嫁人了你就不會這麽想了。
她說,不會的,爸爸媽媽在哪兒家就永遠在哪兒。
年少時,永遠這兩個字,總是很容易說出口。
那時候爸爸臉上顯然是沒有相信她童言的神色,但眉宇間,卻是顯然無疑的開懷。她當時還覺得委屈,明明她說得那樣情真意切。
父母去後,她每每憶起往事,都覺,心如刀割。
不相信她是對的。
不相信她是對的啊。
為什麽,最後還是選擇相信了她啊。
如果沒有來找她,如果沒有繞道去買她喜歡吃的,如果沒有……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她想,她是沒有資格再踏入父母留給她的那個家了。
她怎麽能再有資格回到那裡,偷取曾經被她無情拋下的過往溫情。
後來的每次逢年過節,很多同事朋友,甚至周沁林霑,和他們的父母,心疼她一個人,都邀請過她回家一起過節,她都一一委婉拒絕了。
那不是她的家,那是人家該闔家歡樂的時候啊,她一個外人,怎麽能夠前去打擾。
況且,孤家寡人,本就是她,罪有應得。
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說,蕭菀青,你和我回家過年吧。
而是說,蕭菀青,我不想走,我想留下來陪你一起過年。
畢竟,人人都有自己的家,誰又能夠為她,狠心拋下自己的家。
顏佳作為愛人時都做不到,溫桐作為朋友,能夠每年堅持不懈地邀請自己回家一起過年也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蕭菀青望著林羨堅定的眼神,看著她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向來明媚的面容是難得的一派堅毅執著。
明明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半大孩子,此刻,卻給了蕭菀青她像小山一樣沉穩可以依靠的錯覺。
林羨……蕭菀青在心底裡,無聲地,繾綣地默念著這個名字。鼻頭微微一酸,眼眶,溫熱。
她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咬了咬牙,斂去眸中幾欲漫上的濕意,靠近了面前與她相對而立的女孩,伸手,輕柔地為她把因走動而有些凌亂的細碎墨發挽至而後,狀若自然地溫聲嗔她:“說什麽傻話呢,你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在等你回家過年呢。”
她心底,有一瞬間的心痛難耐,讓她,鼻頭又泛起了酸意,鼻腔,漸漸無法自如呼吸。
那些年裡,也曾有人這樣,為她備滿佳肴,翹首以待。她媽媽,總是在學校放假的好幾天前就開始問詢她,回來想要吃什麽,告訴她,家裡為她訂好酸奶、牛奶,備好小糕點了。她爸爸,總在學校放假的第一時間,就早早開車了在校門外等她,明明,回家也不過才是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程。
她不在的那兩年裡,他們,過了怎樣的年?
蕭菀青溫潤的語調中漸漸染上了蕭瑟的悲傷,因著鼻腔的不通氣,而帶了微微的鼻音:“羨羨,有人等你回家過年,是非常美好的事情,不要,讓他們的等待落空,不要讓他們失望。”她說:“就像你寫過的心理劇想表達的道理一樣,要珍惜啊。”
林羨薄唇抿地越發緊了,目色裡,蕭菀青無從分辨的沉鬱複雜。她仿佛在極力克制著什麽,只有手頭上,握著蕭菀青的手不自覺地用力得蕭菀青隱隱作痛,隱約地泄露了一點她的情緒。
“可是,蕭阿姨,你也是我想要珍惜的人啊。”女孩的聲音不同於往日的清潤悅耳,低低澀澀地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一般。
蕭菀青呼吸微微一窒,心跳在刹那間莫名變得有些紊亂,酸軟非常。她下意識地去找尋林羨的雙眼,找尋,那最容易泄露人真實情緒的窗口。
可林羨卻是低著頭,斂著眼瞼,隻留給蕭菀青一個隱約可見的透著凌厲的緊抿唇線。
下一秒,林羨抬起了頭,目光直直地撞進蕭菀青的眼裡。她的眼神裡,霧靄沉沉,卻依稀是熟悉的真誠與認真,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她問她:“蕭阿姨,以後你找對象,能不能先給我看看,我幫你把把關?”
這次,她問她:“蕭阿姨,你還相不相信,以後總會有一個人,會牽起你的手,走過風雨,與你共度每一個佳節良宵。”
蕭菀青看著她,看著她身後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行人,看著玻璃櫥窗裡,一雙雙色澤各異的鞋子,莫名地失神。
這裡,好像不適合談論這個話題啊。
女孩卻不依不饒,目光如炬,英氣又帶嬌媚的雙眉緊緊鎖著,字字句句那樣認真地祈求她:“蕭阿姨,那個人只是來得遲了一點。她一定也很難過,讓你等了這麽久。以後,如果是她來了,要留下,你不要推開她好不好?”
商場透明穹頂外的午後暖陽,終於撥開了陰雲,普照大地。光芒透過玻璃,打在林羨身上,為她渡上了一層朦朧的暖光。女孩的眼眸,烏黑深邃,鼻梁銳利挺直,光下,邊緣羽化白皙得近乎剔透。
蕭菀青早就篤定了,不會有人來了。
她早就,誰也不等了。
只有小孩子,才會再相信,總有一個命中注定之人,能夠帶你走出萬丈深淵。
也只有小孩子,才會這樣,天真地想要用自己的一顆,對世界充滿了期待向往的心來暖化一個已經早已冰涼遲暮的心。
可林羨凝視著她,說得那樣信誓旦旦,言之鑿鑿,讓她,突然就說不出口那一句拒絕,說不出口那一句否認。
那天,她回答林羨:“等你長大了就知道。”
可她現在想,林羨長大了也不要知道。她就像現在這樣就好了。永遠年輕,永遠熱忱。
就算是騙她,讓她安心也好吧。蕭菀青告訴自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違背了自己以往的一切信念,答應女孩道:“好。”
於是她看到,林羨眉眼舒展,唇角輕彎,微微笑開了。
她澄澈明淨的笑,暖地像三月的春風,過處,冰雪盡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