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那天, 距離春假還有兩天,溫桐說是因為工作上有所調動,就提早跨了大半個國家回到了岸江市。照例, 是蕭菀青開車去機場接的她。
每年,溫桐回家和歸來, 都是蕭菀青充當司機接送的。比起每次送溫桐離開時候, 溫桐的欲言又止,氣壓低沉, 蕭菀青更喜歡去接她回來時, 溫桐的眉目柔和,笑意盈盈。通常,回來的一路上,總是她們一年裡話最多,互看最順眼,最不擠兌對方的時候了。
然而,今天, 溫桐心裡壓著事,下了飛機出來,臉上也是冷冷峻峻,不見一絲笑意。待她見到蕭菀青,卻還是敏銳地察覺到, 蕭菀青精神好像有些不太好。溫桐太熟悉她的狀態了,盡管蕭菀青妝容精致,掩飾得很好, 她一下子還是從她的眼神看出了她的疲倦。
“我就幾天沒在,過了個年,你怎麽看起來就這樣沒精打采的,這麽想我嗎?”溫桐躲開蕭菀青想幫她拉行李的手,蹙了蹙眉,提起了精神,半真半假地揶揄蕭菀青。
蕭菀青聽著好友熟悉的打趣聲,纏擾心底多日的沉重疲憊感微微輕了些。她眉眼舒展開了些,唇邊泛起了淺淺的笑意,與溫桐並肩走著,覷了溫桐一眼,無奈道:“美得你。你以為你臉色就有多好嗎?”
到了車旁,她幫著溫桐打開了後備箱,看著溫桐把行李放入其中,怕溫桐擔心,解釋道:“可能是這幾天夜裡時不時總會有人放鞭炮和煙花,我有點睡不好。”
溫桐合上後備箱,眉頭緊擰,將信將疑:“岸江市市區不是不允許燃放煙花爆竹嗎?”
蕭菀青動作一頓,斂了斂眸,笑意漸失,半晌,輕聲道:“但我總還是能聽見,許是有人沒有遵守規定吧。”
岸江市市區,禁止燃放煙花爆竹。除了除夕夜裡聽聞的鞭炮聲,其實,後來,挺安靜的。
可是,就是太安靜了。
以至於,夜幕降臨後,空蕩蕩的臥室裡,她看著她床頭上林羨留下的小泰迪,總能聽見,自己心裡,煙花盛放的聲音。
每一秒極致的絢爛過後,長久留下的,是心房裡一地混亂的碎屑與被炸裂的模糊血肉。
難以成眠……
路上,溫桐狀若不經意地向蕭菀青打探:“羨羨這學期和上學期一樣,不住宿嗎?”她到底還是記著跨年夜那時,林羨給她的異樣危機感與挑釁感。
蕭菀青握著方向盤的五指微不可覺地收緊了一點,片刻後,她聲音如常般平靜地回答溫桐道:“恩,應該是吧,周沁姐年前有和我說,林羨元宵節前兩天開學,所以,可能十一二那樣會過來的。”
溫桐沉吟了一下,正想再仔細探聽一點什麽,就突然聽到蕭菀青猶豫著,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問她:“溫桐……我……我問你一個問題。”她頓了一下,補充道:“我是幫我朋友問的。”
溫桐銳利的眉眼微微擰起,本就沉重的心裡泛起了點點危機感,帶了些緊張地問她:“什麽朋友?我認識嗎?”蕭菀青有什麽朋友,是她不知道不認識的?
蕭菀青愣了一下,咬了咬唇,帶了些不滿地橫了溫桐一眼:“這不是重點。”
她面容太過溫柔,以至於連這樣的眼刀,都是嬌嬌的不帶氣勢。溫桐十來天沒見到蕭菀青了,乍然見到喜歡的人這樣嬌惱俏麗的眼神,不由地心上一軟。她整個人本來因為接下來的決定一直有些緊繃,但此刻一下子放柔了,帶了不自覺的哄人語氣回蕭菀青道:“好好好,我錯了。您幫您朋友問,小的洗耳恭聽。”
蕭菀青接到溫桐後,心裡,始終還是壓著喜歡林羨這件事,難展笑顏。溫桐,算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了,她實在有些忍不住心中的煩憂,想假借朋友的名義,委婉地問一下溫桐:如果,如果有一個人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這個人,這個人就類似於是她好朋友的兒子那樣,是不是很變態……
可是,被溫桐一打岔,她方才有些混亂的心思陡然地清明了起來。溫桐這麽聰敏的人,怎麽可能真的聽不出來,不聯想地到自己在說什麽。
有什麽好問的呢?抽離出當事人的立場,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她問自己:蕭菀青,即便不考慮同性戀的問題,如果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覬覦好朋友不諳世事的十幾歲女兒,對她心生愛意甚至是齷齪的綺思,是不是變態?
她在心裡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不僅變態,還猥瑣,無恥。
如果林羨知道自己的心思,怕是,會惡心地隔夜飯都要吐出來吧。
如果,如果溫桐知道了,會用什麽樣的眼光看自己?
蕭菀青猛地渾身一激靈,喉頭一哽,狠狠地咬住了下唇,止住了自己將要出口的話頭:“我突然不想問了。”她慌張地轉移話題:“你之前在電話裡說的,工作上有調動是什麽意思?”
如果是平日裡,溫桐一定會追問蕭菀青那沒有問出口的問題。可是聽到蕭菀青問她工作的事,她的心,又沉重了下來,於是,她錯過了感知蕭菀青那掩飾的很好的反常。
她深邃的眼眸,深深地久久地看著蕭菀青,半晌,像是帶了些破釜沉舟的決心,對蕭菀青說道:“公司可能知悉了我有離職的意向,算是升了我級別,調我去隔壁省長澤市分公司管理和開拓市場,我接受了,過兩天就走。”
蕭菀青聞言不由地側頭萬分訝異看了溫桐一眼:“這麽突然,之前都沒有聽你說過?要去多久?那,以後要常駐那邊了?”她有片刻,忘卻了自己的苦惱,心裡,是新生的慌亂和不安。
從研究生到現在,和溫桐認識十來年了。身邊的人,來來往往,走走停停,只有溫桐,始終如一,一直,不遠不近地駐扎在她生命之中。最難過最狼狽的時候,也是蒙她不棄,拖著她走出泥潭。如果那次誤食過量安眠藥,沒有溫桐,她怕是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平日裡,她和溫桐雖是習慣了互相嫌棄擠兌,但心底裡,她是把溫桐當親人、知己、甚至是恩人來看待的。
溫桐,終於也要走了啊……
這偌大的岸江市,當真,要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嗎?她有些恍惚。
可隨即,她又了悟,釋然。
本來,也就沒有誰能夠一直陪著誰吧?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她早就習慣了不是嗎?
溫桐看她神色微變,有點點的驚慌在她水眸中閃爍,心裡是陣陣暖流和喜意淌過。
她口氣平緩地回答蕭菀青道:“年前我還有些猶豫沒有決定好,如果過去的話,應該最少要待個兩三年吧,當然,中間節假日也是會回來的。”她見蕭菀青隱約地有些越發低落,眼底有狡黠的笑意一閃而過,補充道:“其實我之前一直在跳槽和留任這兩個選項中猶豫。年底有獵頭聯系我,想挖我去時星集團下屬新立的一家小傳媒公司任職總經理,說是時星集團的時驚瀾了解過我的一些我經手過的案例,很欣賞我的能力,親自點名的我。”
蕭菀青心情不舍的心情已經被自己理智地壓下了。她溫聲不解地關心好友道:“那……那你為什麽沒有選擇時星?”
“時星的主體業務一直是房地產,近年來才開始進軍文化市場,之前已經開設合並過許多次下屬小公司。現在旗下發展地很快的星光娛樂經紀公司也不過是這四五年才開始慢慢冒出頭的。新開設的公司,說起來還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目前來看業務十分混亂,我不敢肯定,在時星的商業版圖裡,它是不是可有可無,隨時可撤的。相對來說,去長澤市好像更穩妥一點。”
說罷,她抬眸凝視著蕭菀青,細細地打量蕭菀青的神色。她期望,在蕭菀青臉上,看到一絲絲超過好友的不舍情感,期望看到一絲絲希望。甚至,希望蕭菀青能夠開口留下她,說一句,我舍不得你。只要一點點,她就能夠說服自己,留下來。
可是,沒有。蕭菀青笑了笑說:“那也挺好的。你先前不是正好說這裡沒有發展空間了。”
有一瞬間,溫桐甚至有些覺得,蕭菀青是不是冷靜地過分了。她,就一點都沒有舍不得自己嗎?這些年,她就真的一點都沒有捂熱蕭菀青的心嗎?
她花光了心底裡的最後一點期待,帶著些壓抑的柔情與痛苦看著蕭菀青,告知她:“其實,最重要的是,岸江市這裡,有一個人我暗戀了很多年求而不得的人。我覺得,我需要拉開一點和她的距離,讓彼此都多一點思考的空間。”。
她會不會,會不會終究有一點察覺?
然而,蕭菀青只是純然地震驚地看著她,表現出了正常的好友該有的神態,驚訝道:“恩?你……有暗戀很久的人?是……是我認識的嗎?”片刻後,她小心翼翼打探:“所以,這幾年來,你才沒有一個能夠長久交往的人嗎?”
溫桐眼眸裡的光,漸漸地黯淡了下去……
這幾年,她哪裡,有交往過什麽人。蕭菀青,甚至都沒有留心發現過,她那一個個交替更換的男朋友,其實,從來都不是真實存在過的。
有一段時間,蕭菀青緊張神經質地害怕親近任何與她可能有所發展的人。所以,她為了讓她安心,為了表示自己對她是安全的,杜撰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男朋友,才一點一點地消磨了她的防備。
蕭菀青到底還是太習慣自己在她身邊了吧?習慣了她一直呆在一個安全的好朋友位置上,所以,才從沒有意識到過,她們,其實可以更近一步的是吧?
溫桐斂下黯然的眼眸,語調低落道:“你不認識的。她從沒有意識到我喜歡她,可能,是我的非分之想吧。”
她等得太久了。
從她看見蕭菀青因為分手而買醉心痛,意識到自己喜歡蕭菀青到現在,已經七年了。
從她扛不住父母的催婚,和父母坦白出櫃,說自己喜歡女人,挨了一頓打到現在,已經四年了。
可是,現在,這次春節,父母都妥協了,只希望她,不管男女,找一個人好好地一起生活。她,還是沒有等到蕭菀青。
怪她太膽小了。
她眼見過許多貿貿然向蕭菀青表露心意,被拒絕後,蕭菀青連朋友都不再與他們做的人。
蕭菀青說,做不成戀人,便也不要做朋友。如果她讓對方與她做朋友,只會平白給別人希望。就算以後對方真的不喜歡她了有了戀人,知道自己這個朋友曾經是她愛人喜歡過的人,也到底會心生芥蒂,無事生非的。所以,長痛不如短痛。
於是,她引以為鑒,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她曾妄想溫水能煮熟青蛙,妄想可以借著好友這個近水樓台的身份,與她日久生情。可是多年後的今天,她才發現。
好像,太恪守本分,好朋友做久了,就真的,只能是好朋友了。
“我想,也許和她拉開距離才是最好的選擇。要麽,她在我離開後意識到我的存在不可替代,要麽,我在距離和時間的拉劇中忘記她的存在。”溫桐輕輕道。這是她在母親接受她的取向後,敞開心扉與母親交流後,母親給她提出的建議。
母親說:“溫桐,你三十一歲了,還能再等多少年?還有多少年可以這樣等下去?”
其實,她不介意一直等下去的。
她只是害怕,這樣毫無希望地一直等下去。
蕭菀青卻完全沒有聽出溫桐的弦外之音,更沒有絲毫聯想到溫桐話裡的人是自己。她聽著溫桐話語裡那喑啞的“非分之想”,卻是一下子聯想到自己對林羨的妄想,心有所感,感同身受,不由地,也失落沉默了下來。
半晌,她悶聲問溫桐道:“拉開距離,就真的能夠忘記嗎?”
溫桐轉回眼,深邃的眼眸裡是徹底的失望,喃喃道:“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不知道是在說給蕭菀青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反正,其實從來沒有什麽,是時間做不到的不是嗎?”
每一個曾經獨一無二過的瞬間,在很久以後,從長長的時間之河中打撈起,也不過只剩下一個個模糊的印象。
喜歡上一個人,也許只需要一秒鍾。
遺忘一個人,也許,需要比一秒鍾多一點的時間。
但總歸,還是可以做到的。
就像,她曾經愛顏佳愛得死去活來。
很久以後的現在,她甚至想不起來,愛上顏佳時的那一秒心動感覺。
留下的不會是感覺,而不過是印象。
印象中,她愛過一個人,恨過一個人,後來,忘了這個人。
僅此而已。
活到現在,對遺忘這件事,她很有經驗,很擅長的不是嗎?蕭菀青問自己。
她抱著小泰迪,用面頰輕輕蹭著玩具細軟的絨毛,從天光乍破坐到遙夜沉沉。
終於,她摸過了手機,含著笑,細細地從第一條,看到最後一條。而後,抿著唇,從第一條,到最後一條,刪光了林羨發給她的短信。
最後,再眷戀地親親小泰迪烏溜溜的大眼睛。
蕭菀青輕觸通訊錄裡周沁的那一欄,按下撥打鍵,撥通了周沁的電話。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請欣賞蕭阿姨的修煉到滿級的神技——
林羨:我想收回那隻泰迪。(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