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製訪談節目的那天下午。

　從在保姆車裡莊笙就感覺胃不太舒服，下了車以後更明顯了， 吃了藥也不見好轉。

　她的經紀人李蘭從節目方拿了訪談稿過來， 沒看見莊笙的人，問小高， 小高說她去了洗手間，“她身體不舒服。”

　李蘭找到洗手間進去，“莊笙？”

　其中一間隔間傳來了回應聲，李蘭走過去敲門， 問道：“好點了嗎？”

　“好多了。”

　話音剛落裡面便傳出來難受的乾嘔聲。

　莊笙說：“蘭姐你先出去等我吧，我一會兒就好。”

　李蘭說：“盡快啊，背稿子需要時間。”

　莊笙說：“好。”

　胃裡泛酸， 吐隻吐出來一些酸水， 莊笙出來後，用紙巾擦了擦嘴唇， 重新補了唇妝， 按著胃部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正聽見李蘭讓小高出去給莊笙買點兒小米粥回來， 莊笙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李蘭問：“怎麽回事？是吃壞了肚子嗎？”

　莊笙道：“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落下的毛病，忍忍就好了。”乾這行的， 有幾個能夠正常作息正常進食的，即便有樓寧之叮囑，事情來了是不等人的。

　李蘭見多了，也不跟她瞎矯情，問道：“節目能錄嗎？”

　莊笙點頭：“當然可以。”

　李蘭把手裡的稿子給她：“節目組給你預備的問題和答案，我看過了， 沒什麽問題，有一個容易引戰的，我也給你提前寫好了答案，你背一背記住大概就行了。”

　“好，謝謝蘭姐。”

　訪談節目四十分鍾，除掉中間一些環節，實打實的坐著聊天也有半小時之久，所以稿子上的問題密密麻麻，莊笙按著自己的胃部，一行一行吃力地把這些方塊字裝進自己的眼睛裡、腦子裡。

　一樁樁，一項項，開場白，主持人拋的梗，對一些事情的看法，過去的影響，對新電視劇的宣傳……

　“你臉色這麽白，真的沒事嗎？”李蘭關切地問道。

　莊笙搖頭：“沒事。”她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一點，手按著胃沒有抬手的力氣，喉嚨乾澀道，“蘭姐，給我遞張紙巾。”

　李蘭替她把額頭上的汗擦幹了。

　“謝謝蘭姐。”

　“別跟我說這客套話了，你少說點話，省點力氣。”

　莊笙唇瓣蒼白，勾了勾嘴角。

　小高提著小米粥衝進了休息室：“來了來了，快喝點兒暖暖胃。”

　粥很燙，放在旁邊晾了會兒，莊笙臉上的汗卻出越多，連後頸都是，小高接過了擦汗的活兒，邊擦邊皺眉，心急如焚，時不時就去摸一下小米粥的杯沿。

　“涼了，應該可以喝了。”

　莊笙接過粥，喝了兩口，剛入胃的時候確實是一陣暖意，她臉上的血色稍微回來些許，李蘭和小高尚未來得及露出喜色，她面色便突的一變，直接衝進了洗手間，抱著馬桶一陣嘔吐，吃進去的都吐了出來。

　李蘭在外面急得走來走去，小高站在邊上，小聲問：“怎麽辦啊蘭姐？”

　“電視台都約好了，這個訪談節目是近期質量很高的一個通告了，我能怎麽辦？上得了要上，上不了也得給我硬上！”

　小高：“可是……”

　李蘭眉目一厲，咬牙道：“算了，要不還是去醫院吧，我去跟節目方說，得罪人就得罪人吧。”總比得罪樓家好，莊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連飯碗都保不住。

　“不用，我能上。”莊笙卻扶著牆出來了，立在牆邊的身影站著不算筆直，卻執拗頑強。

　“我好多了。”莊笙甚至轉了個圈，她慘白的臉色和唇色卻出賣了她。

　小高趕緊上前扶住她。

　李蘭：“別逞強了。”

　莊笙：“我沒逞強，我真的可以。”

　李蘭態度嚴肅，還要說什麽，被莊笙截口打斷：“你以前手下的藝人沒有這種情況的嗎？為什麽別人可以，我就不可以？”

　莊笙已經撐著小高的手，坐回了座位，拿起邊上的稿子繼續背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經快看不進去字了，全憑一股意念在撐著，半晌才翻過一頁。

　她額頭繼續冒著冷汗，後背衣服也濕了一片，小高給她擦汗，她偏開頭，輕聲說：“拿個風扇來吧。”

　小高：“你都這樣了還吹風扇？”

　莊笙：“擦不過來的，而且你擋著我的眼睛了，看不見字。”

　小高看向李蘭，李蘭歎了口氣，點頭。

　明明她沒有少見這樣的場面，為什麽此刻眼眶卻開始發酸。

　莊笙一手拿著抱枕，用力按著自己的胃，一隻手翻動著膝頭的稿子，她看的速度很慢，這已經是她能發揮的最快的速度了，眼前總是發暈，動不動字就出現重影，只能機械性地背著稿子。

　她甚至已經沒有感覺這稿子是問她的問題，隻當成學生生涯中背過的某一篇課文。

　q：小笙長得這麽好看，性格又好，不知道有沒有對象啊？

　a：沒有，我單身，工作太忙了，沒有心思放在私人感情上。

　q：那不知道你對未來的伴侶有什麽要求嗎？

　a：我希望他比我大一點，我不喜歡太幼稚的人，所以最好成熟一點，個子高，五官端正，不需要太帥，看得過去就行，然後就是溫柔，有愛心、善心。

　……

　節目組的工作人員來敲後台休息室的門：“莊老師，節目馬上開始錄製了。”

　“就來。”

　莊笙抿了口溫水，拿開枕頭，關掉風扇，望著面前兩人，笑說：“你們誰給我補個妝？腮紅，口紅什麽的，我現在臉色一定很難看。”

　小高：“我來。”

　前台錄製現場，小高和李蘭一左一右站在莊笙身邊，生怕她會支撐不住倒下去。莊笙看她們如臨大敵的樣子，一陣好笑，“我真沒事兒。”

　李蘭呵斥道：“讓你別說話，省省力氣。”

　莊笙被她一凶，不再說話活躍氣氛了，默默地忍著胃裡的絞痛。

　台上主持人已經說完了開場白，“讓我們掌聲歡迎——莊笙。”

　莊笙拍拍她們的肩膀，說：“我上去了。”

　監視器裡，方才在休息室疼得幾乎坐不住的莊笙生龍活虎、笑容滿面地和觀眾們打著招呼：“大家好，我是莊笙，很高興見到你們，也很高興來到這個節目。”

　小高立刻紅了眼圈，她見到旁邊的李蘭也抬手擦了一下眼角，然後看向頭頂演播廳高高的天花板。

　這場訪談是莊笙經歷過的最漫長的訪談，有幾次她都忍不住，想在沙發上躺一會兒，可是不行，她正襟危坐，連手都不敢搭在沙發背上，腦子裡的那根弦在搖擺著。

　一個說，躺下吧，撐不住了。

　一個說，不行，馬上就結束了，你還想不想做藝人了？樓寧之會在電視外看著你的，不能倒下。

　她長久鍛煉的演技從來沒有發揮得這麽出色過，連主持人都沒發現她所有的表情、所有的話都是她憑著演戲和訪談的經驗，憑著方才背過的稿子，絲毫沒有經過大腦思考。

　這裡面的空調溫度開得很低，莊笙額上的汗沒等流下來便被乾燥的風吹幹了，只有特寫大鏡頭才能看見她流到鬢角細微的汗珠。

　“我希望他比我大一點，我不喜歡太幼稚的人，所以最好成熟一點，個子高，五官端正，不需要太帥，看得過去就行，然後就是溫柔，有愛心、善心。”方才主持人問她的是什麽問題來著，她沒想起來，隻記得這是最後一個問題，這個答案似乎有點兒奇怪，莊笙本能地加上了後一句，“最重要的是要有緣分，我這個人還是很看重緣分的。”

　“如果緣分到了的話，所有的標準也就不複存……”莊笙突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胃部，胃裡突如其來的一陣刀絞讓她沒辦法再維持自己的笑容，她是側對著觀眾的，大多數人並沒有看到她此時的神情，現場一陣細小的議論聲，主持人和監視器前的助理和經紀人看得清清楚楚。

　誰都沒有妄動。

　主持人拿掉耳麥，擔憂地小聲問：“你還可以嗎？”

　莊笙輕輕地舒了口氣，把手放回去，笑說：“可以。”她心想：幸好樓寧之今天被布置了任務，沒來現場，否則非得被她看出來不可。

　小小的插曲被主持人圓了過去。

　“我們下期再見。”

　錄製結束。

　莊笙快步下台，李蘭有事留下，她在助理和保鏢的簇擁下回了保姆車，剛關上車門，扶著她的小高肩上便陡然一沉，莊笙雙目緊閉，面白如紙，直接暈了過去。

　“快！去醫院！”小高淚如雨下，幾乎是吼出來的一句。

　……

　李蘭後趕到醫院，莊笙已經躺在病房裡吊上點滴了，問小高，小高搖頭說沒事，就是胃病加上低血糖，過度勞累導致的突然暈厥。

　李蘭捏著自己的手機，左右為難，不知道這樣的事要不要上報給樓總。

　“醫生有說她什麽時候會醒嗎？”

　“說大概兩個小時以後。”

　李蘭收起手機，算了，等她醒了再說吧，不在乎這一時片刻的。

　兩個小時後，莊笙醒了，她看著醫院雪白的天花板，昏迷前的記憶隻停留在上車的那一刻，幸好，是上了車以後再暈倒的。

　“我這次采訪有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嗎？”她問守在她床邊的兩個人。

　“沒有。”

　“沒有，你答得很好，紙上寫的也都背下來了。”李蘭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松了口氣，“燒也退了，你先在這兒靜養吧，我幫你把明天的工作推了。”

　“那就好。工作不用推，我睡一晚上，明天可以繼續。”莊笙生怕自己狀態糟糕，會文不對題，總算是挺過來了，想起來還有一點小自豪，她還是很累，所以合上了眼睛。

　李蘭才要開口，她已經重新睜開了眼睛：“對了蘭姐，我暈倒的事情千萬不要告訴樓總。”

　告訴樓宛之就等於告訴了樓寧之。

　“還有小高。”

　小高說：“我也不會說的。”

　李蘭點了點頭。

　莊笙問：“我手機呢？”

　小高從包裡給她拿出來，莊笙一看時間嚇了一跳，“這麽晚？”已經到凌晨了，趕緊打開了微信，樓寧之已經給她發了十幾條，都是問節目錄完沒有，最後一條是晚安，她近來都睡得早。

　莊笙給她解釋說，節目錄得不太順利，所以很晚才結束，也回了一條晚安。

　小高拿她的手機去充電了。

　莊笙對李蘭眨了眨眼睛。

　李蘭說：“你趕緊休息吧，睜著個大眼睛顯你眼睛大是怎麽的？”

　“晚安蘭姐。”莊笙笑起來，拉起被子，半張臉藏進被子裡，顯得尤其的小。李蘭上手摸了摸，她兩頰都沒什麽肉，又瘦了。

　“睡吧，晚安。”李蘭溫柔地說，彎腰給她掖好被子。

　莊笙不記得她在錄製現場回答過什麽，等節目正式播出的時候，她本能加上的那句沒說完的“如果緣分到了的話，所有的標準也就不複存在”，由於她出了狀況，亦被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