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之前許多次陷入傅哲的幻境中時那樣,經過一段旅途黑暗的下墜, 董征眼前陡然一花, 再次清晰時, 已經站在墨綠色的信息高速公路上了。
防火牆被擊破產生一大塊缺口,頭頂上的保護蒼穹也裂痕遍布, 黑色非法的數據一片片溢進,安保噬菌體正從四面八方朝裂口飛去,用最快速度修補。
【服務訪問規則……修複完畢。】
【驗證工具……修複完畢。】
董征朝那邊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這些天來的訓練中他發現在他的程序內核中, 防火牆的自我修複功能十分強大, 如果不是出現大規模的破口,都不需要他去參與修複。
當然, 規模太大的損壞到現在為止, 還沒有出現過。
高速公路上的數據飛速移動, 自動繞過路中央的他, 沿著不知名的既定軌道,飛馳向遠方。
在董征轉過視線的瞬間, 余光的盡頭, 似乎出現了一道瘦長的人影, 靜靜站在另一條路上望著他。
【你看到它了。】
董征立刻朝那邊看過去, 當他定睛細視時, 卻發現空無一物。
董征:………………………………
“會讓受害者在轉頭,經過窗戶,鏡子, 開門時突然瞥見異常生物,並在睡眠中不斷被該異常生物打擾和襲擊……”崔左荊的聲音仿佛回響在耳邊,董征深吸口氣,明白這大概就是傅哲給他的考驗了。
能夠在他的程序內核,他主宰的世界中植入完整的幻象,傅哲對於能力的掌控,果然深不可測。
董征閉上眼,靜靜平複呼吸和心跳,周圍的數據,安保噬菌體,爬蟲,冥冥之中似乎全都在他的感知之下。
過來許久,久到他似乎都要睡著的那刻,董征猛然睜開眼。
瘦長的人型生物正站在他面前不到一米處,伸出過度龐大的手,正試圖觸碰他。董征睜眼的瞬間,這隻手的手指幾乎已經碰到了他的喉嚨。
它有著純白色的眼睛,和用針線縫合起來的嘴。
意識到被董征發現,人型生物棕黃色的臉上浮現出驚慌的神色,它迅速地收回手,轉身用極快的速度逃跑。
董征立刻邁開步子追上,但人形生物跑的實在太快,就如同之前在董征扭頭瞬間消失時那樣,似乎一轉眼就要失去蹤跡。
情急之下,董征抓住身旁一隻爬蟲的腳,心念一動。
【抓住它。】
爬蟲掉轉方向,帶著董征朝瘦長人形追去。董征跳到它寬闊的後背上,策馬一般,緊盯著前方的人影。
爬蟲速度很快,很快便追上人形,那東西回頭看了眼,見董征即將追來,突然停住腳步,放棄了逃跑,轉身伸出寬大的手。
【它摸到你了。】
在手碰到爬蟲的瞬間,一切的一切,包括時間和空間仿佛就此靜止,人形對董征露出個意味不明的微笑,在他眼前消失了。
隨之消失的還有董征身下的爬蟲。
【包過濾……修複完畢。】
董征摔在地上,他爬起來,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到了一處全然陌生的地方。
蛛網般交織的高速公路只剩下來時的那一條,天空中不再滿是異色漂浮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而是和腳下地面一樣的純白。
乾淨的,純潔的白。
他感受到風吹拂面頰,唯有防火牆依然佇立在極遠極遠處,默默守衛著這一方世界。
這裡依然是他的內核世界,或者說,是內核最核心的地方。
而在純白的空間正中,有一抹極其亮眼的綠色。
董征走過去,在它旁邊蹲下。
這是一株小小的綠色植物,細嫩的翠綠色莖從蓮座般的基葉中生出,頂端生出米粒大小的白色花包,細碎的一點一點,包裹著黃綠的花蕊。
擬南芥。
這種路邊隨處可見,不起眼的小草就靜靜地生長在那裡,綻放著。
董征伸出手,指尖輕觸它帶著絨毛的葉邊,小草抖了抖,葉片親昵地抱住他手指。
那種因為血契將他和崔左荊串聯起的感覺,以前所未有的強烈和清晰,再度出現了。
這一刻他感受到來自少年的驚慌和壓抑,似乎有什麽東西死死堵在崔左荊胸口,將所有洶湧澎湃到即將噴發的感情盡數阻滯。
董征兀地想起崔左荊那雙冷如殘燼的眼眸。
原來他也會慌亂嗎?
他猶豫了下,就像撫摸小動物或者孩子的發頂那般,輕輕摸了摸葉子。
來自崔左荊的慌亂感幾乎是立竿見影地減輕了,不像崔左荊在囚徒空間時能通過他的眼和耳看到外界的情況,董征無法清楚看到崔左荊那邊發生的事情,只能感知對方的狀態。
崔左荊這時候不應該在旁邊等待他醒來,或者和城堡中的其他人在一起嗎?為什麽會有這樣強烈的負面情緒?
董征不知道。
但他仍然用自己的方法,試圖盡可能的減輕這些情緒,擬南芥的葉片抱著他手指,如同在飄搖的風雨中,想要找到一個依靠。
董征就這樣在小草旁邊坐了許久,他盯著這方純白世界中唯一的顏色,突然伸出手,在虛空中一抓。
小噴壺憑空出現在他手中,董征給這株小植物澆了點水。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感受到來自崔左荊的負面情緒再一次得到了緩解。
如果他沒有猜錯,這株擬南芥便是血契下崔左荊在他精神世界中的映射,小草的狀態時刻反映著崔左荊的狀態,而他,也可以通過好好照看它的方法,改善崔左荊的身心狀況。
小草得到足夠的澆灌,松開了董征手指。
這時,那種被窺視著的感覺又出現了。
董征原本放松下來的眉眼再次凝重起來,他放下手中的噴壺,站起身,在扭頭的瞬間,瞥見了一閃而過的瘦長身影。
董征追了上去。
傅哲的測試還遠沒有結束。
……
崔左荊步履匆忙地轉進小巷,背著黑色書包,像往常很多次那樣,朝著家的方向走。
今天是他十六歲的生日,爸媽特地告訴他要早點回家,要給他過生日。
於是他晚自習請了假,作為老師最心愛的好學生,這個假自然很順利地就通過了。
小巷中的路燈大概要壞了,一直在閃,在視網膜上留下昏暗和明亮交替的景象。
崔左荊有些怕,他加快腳步,打算用最快的速度通過這一段路。
燈不穩的閃爍兩下,再一次暗下來,在巷子的盡頭,一道瘦長的人影正沉默地盯著他。
崔左荊:?!?!?!?!
在被崔左荊看到的那刻,人影轉過身,飛快地逃走了。
少年僵硬地停住腳步,他千真萬確,剛才真的有一個身材詭異的人突然出現在巷子盡頭,還在看他!
四下一片安靜,主乾道上汽車的笛聲遙遠而模糊不清,恐懼在發酵蔓延,讓崔左荊無法抑製地呼吸急促起來。
別怕,可能只是看錯了,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長成那個樣子的人呢?
他盡力說服著自己,強行心神,想到上學之前家人的囑咐,再一次邁開步子。
在他腳步落下的下一刻,一雙手突然從身後伸出,死死捂住他口鼻,刀鋒沒入身體,尖銳的劇痛從後背順著神經一路鞭撻著傳入大腦,也讓心中的驚恐達到了極致。
刀被毫不留情地抽出來,帶出一大股鮮血,緊接著再刺進去。
崔左荊那時才明白,在真正的極致疼痛中,人是根本無法發出任何慘叫的。
視線漸漸模糊,那道瘦長的影子又出現在了眼前,它站在那裡,不作任何聲響,看著崔左荊被刺下一刀,又一刀。
停、停下——!
他試圖做出一些反抗,但身體已經不停使喚了。
就在崔左荊以為自己就會這樣死去時,所有的恐懼驚慌和深重的絕望似乎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抹去,讓他整個人猛然重新清明起來。
他奮力將那人的手掰開掙脫禁錮,大吼一聲,在刀再次刺下的間隔中,轉過身——
身後空無一物。
沒有拿著刀的凶手,路燈的光亮一如既往沒有任何要壞掉的征兆,在他的身上,也沒有十數道深刻的傷口,沒有血。
崔左荊大口大口呼吸著,他閉了下眼,後退兩步,背靠在牆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不讓他跌倒。
縱然在純白地界中經歷再多,掙扎再多,最讓他恐懼的,還是在十六歲生日的夜晚,被殺死的那刻。
傅哲的鈴鐺,將他帶入了他內心深處,最恐懼的地方。
他靜靜地靠了會兒,也不知怎麽,那些本應該出現的負面混亂的情緒竟然沒有變得強烈。
他雖然將感情交給了小醜保管,但情緒還是會有的。
這不應該。
崔左荊皺起眉頭,看向巷子的盡頭,瘦長人影意料之中的站在那裡。
只要追上它,就可以從這裡出去了吧?
【應用網關修複98/100……】
【應用網關修複完畢。】
防火牆的最後一道防線終於成功恢復,在董征的注視下,瘦長人型的身體從雙腳開始,逐漸化作一連串黑色的0和1,飄在在空中,逐漸淡去。
由傅哲製造的幻象,終於在董征程序內核的防衛下被破解。
深藍色的防護力場平整如初,內核中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運轉著,維持著這一方世界的規則和平衡,似乎和之前並無不同。
但董征知道,在這次的探索中,他找到了內核世界的核心,那一方完全由他掌控的、純白色的空間,還有中央那株也許正代表著崔左荊的擬南芥。
他伸出手,被碰到的防火牆表面激起一串數據漣漪,逐漸半透明,露出一道只有他才能安全通過的通道。
他走了出去。
董征睜開眼,被白亮的燈光刺得眯了下眼。
胸口很沉,壓得他有點喘不上氣來,他低頭,崔左荊正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半個身子壓在他胸膛上,耳機掉在一邊,而那把鈴鐺落在床上,告訴董征發生了什麽。
董征抬手捏捏眉心,又躺了會兒,才起身抱著還沉浸在幻境中的崔左荊,讓少年好好躺在床上。
他自己則拿過崔左荊的耳機帶上,在音樂聲中小心的用膠帶將鈴鐺的鈴舌封住,放進盒子中。
做完這些,董征再一次拿出手機,坐在床邊繼續看傅哲的資料。
……
“嗯……”
少年的呻吟將董征從克蘇魯的世界觀中拉回來,董征轉過頭,崔左荊正眯眼盯著他後背,臉上的表情除了疑惑之外,似乎還有某些無法形容悲愴。
“你醒了多長時間了?”崔左荊聲音很輕。
董征看了眼時間:“差不多快一個小時了吧。”
崔左荊抬手捂住眼,真心實意地感歎道:“不愧是腦域開發者,這才覺醒了一個月,我就已經趕不上你了。”
董征莞爾,他想到在內核中擬南芥傳達給他的種種情緒,有些想問崔左荊他到底在幻境中經歷了什麽,但終究沒有開口。
血契能夠帶給他們,似乎遠不止看到的那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