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征躺著躺著,逐漸睡著了, 昏昏沉沉間, 他看到蘿洇坐在教堂的十字架上, 腳下滿是留著黑色膿血的屍體,烏鴉在身邊盤旋, 她的眼中滿是淚水,向他喊道:“沒有時間了,快去救阿左!”
畫面陡然一轉, 他站在走廊之上, 遙不可及的盡頭, 崔左荊趴在地上不斷咳嗽,血從他唇邊溢出, 臉上罪子的火紅-烙印隨著呼吸起伏。已經掙脫時間束縛擺脫了少年模樣的崔左荊強咬著牙, 苦苦抵抗著身後畫框傳來的吸力。董征用盡全力朝他奔去, 兩人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來遠, 最終董征隻得眼睜睜看著崔左荊被吸入畫中。
“阿左!”董征大喊一聲,猛然睜開眼睛, 看到的是籠罩在黑暗中的天花板,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 側過臉, 高挺的鼻梁陷在柔軟的枕頭中。
心中的苦澀被他默默吞咽, 無從告訴任何人,溫熱的液體從一隻眼中流出,滑過另一隻眼睛, 滲入枕套留下深色的圓形斑點。
天還未亮,甲板上的燈光讓房間不至於全部黑暗,風平浪靜的夜晚,四下闃寂無聲,董征翻了個身,孤獨感又如創世時滔天的洪水,將他淹沒。
原來獨自背負一切是這樣的沉重。
而這種感覺,阿左一直都在經受著。
船上的舒服日子沒能再持續下去,島嶼的身影從視線極遠處的地平線出現時,船員們大喊著掉轉方向,董征收拾了早就準備在房間裡的食物和必需品,等待著合適的跳船時機。
再過大概十分鍾,海怪就會發動襲擊,恐怖的觸手直接將遊輪掰成兩半。
董征耐心等待著,突然間,船隻猛烈搖晃一下,人們的尖叫此起彼伏地響起。
董征迅速下到一層,數不清的觸手從海面下伸出,在甲板上橫掃,肆意破壞著,船上一片混亂,所有人都在想辦法逃命。
遊輪在海怪的脅迫下朝著島嶼靠近,後方的動力艙轟然爆炸,熊熊烈焰讓本就不甚樂觀的局勢更加危險,這艘豪華的遊輪,已然變成了一座修羅場。
餛飩分裂者小隊那邊不用他操心,董征挑了個合適的時候,跳入了海中。
海水已經被鮮血染上了顏色,水流的方向和速度讓內核準確計算出可能到來的危險,規劃出絕對安全的路線,董征揮動雙臂,向著不遠處的島嶼遊去。
他花了四十分鍾遊到岸邊,渾身濕淋淋的上岸,有身體力量在,董征根本沒感到疲憊。他應該是第一個登島的人,趁著其他人還沒到,董征迅速收拾了下濕淋淋的衣服,沒有在岸邊待著,朝著山林走去。
當時在黃昏島上,受製於整體實力,他們探索到的地方非常有限,現在,他需要盡快弄清楚整個島的情況才行。
此時正是黃昏,棲枝從島嶼中央的封印之地出發,開始了傍晚的巡視,巨大的翅膀掀起颶風,林梢發出嘩嘩聲響,董征從登陸的海灘步入茂密的樹林,雖然內核讓他在黑暗中也能夠視物,但安全起見,在天徹底黑下去之前,他還需要給自己找個能過夜的地方。
森林中蚊蟲很多,董征卻不像第一次來時那樣困擾,有著身體主人的力量,就算被咬了也能在一瞬間愈合。
一隻獅子臉,額頭上盤著腸子般紋路的野獸從樹後躥出,朝著董征低聲咆哮,釋放幻覺,內核中防火牆巍然不動,將其盡數抵擋,董征只是看了一眼它,無視之,繼續在濃密的樹林中行進。
這怪物製造的幻覺連當時的他都沒法欺騙,更何況現在呢?
怪物不依不饒地靠上來,後腿繃緊就要發動進攻,董征煩不勝煩,一縷精神力從內核中伸出,在怪物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怪物發出一聲慘叫,猛然意識到這人好像並不適合當作食物,連滾帶爬地溜了。
太陽降落的速度很快,最後一縷霞光沉入海平面,現在這時候,餛飩分裂者小隊應該接連在海灘上蘇醒,去尋找過夜的洞穴了。
董征一路走到了島嶼的東邊,樹林逐漸稀疏,海浪拍打著岸邊嶙峋的礁石,如果他沒記錯,這個島嶼內部被四通八達的洞穴串聯,這附近應該最適合形成洞口才是。
當時他們過夜的洞穴就是地下通道的一部分,那時候他們看到洞壁上的山羊腦袋,擔心會是撒旦的標志,沒有冒著危險深入。
果真,十分鍾後董征在附近找到了一處水流衝刷出的洞口,他順著洞穴走了三十多米,通道逐漸向下,顯然深入島嶼的內部。
董征折返回來,他在距離洞口十米遠的平坦處坐下,靠著洞壁,伴生的晶礦發出熒熒微光,也正因如此,這裡沒有蝙蝠棲息。
這個方向,正好能看到撒著月光的海面,浪潮聲聲入耳,身上的衣服已經快被體溫暖幹了,仗著維克多的力量,董征徹底不用考慮健康問題,便粗糙了許多。
此時此刻的他們,正在做什麽呢?
是附近找拾了柴火,點燃篝火,圍繞著溫暖的火焰,彼此依偎著沉入夢鄉嗎?
董征閉上眼,他孤獨地坐在冰冷潮濕洞穴中,那一幕幕畫面在他腦海中閃現,每一張畫面,都有關於那道身影。
在記憶回廊出來後,他曾無數次想象待離開純白地界,重返現實後他和崔左荊的生活會是怎樣的。他會回到工作崗位,繼續之前的人生,崔左荊也許會窩在家裡打一段時間的遊戲,最後被自己拖出去工作,阿左高中都沒讀完學歷不夠,但他可以把他安排到自己公司裡,這樣見面的機會也能多些。
也許他們會時不時因為生活的瑣事爭吵,也許會不經意間給對方製造一些小驚喜,但不管怎樣,每一件事在日後回想起時,都必然會是溫馨的。
可現在,董征開始恐懼這樣的畫面到底會不會發生了。
他回想著所知道的,關於多明戈的一切,黃昏島出口關閉的前一刻,多明戈將崔左荊推出來,自己留在了魔神降臨的盒子裡,之後的雪原蟲跡中,他又在地下研究所打了那通電話。那時自己驚異於多明戈是怎樣從關閉的黃昏島中出來,又進入只有他們小隊在的雪原蟲跡的。而現在,一切已然明了。
因為多明戈有傅哲的鑰匙。
董征按上衣服口袋,傅哲的鑰匙正安靜躺在那裡。
他有蘿洇提供的信息,被崔左荊送回來,有維克多的保護,還有傅哲的幫助,身上匯聚了夢境、時間、身體和空間的力量。
就像蘿洇所說,他是最後的希望。
一夜過去,董征從黑暗夢境中驚醒,睜開煙灰色的雙眼,天邊剛爬上第一抹魚肚白。
董征緩緩起身,身體力量讓他靠著堅硬的石壁睡了一夜,也沒有不適感,這個時候,遠在另一片海灘上的眾人應該快要發現魚形賢者們的屍骨了。
董征去外面找材料做了個簡易的火把,又將洞壁發光的半生晶體敲下來一些帶在身上,內核的夜視原理類似於貓科動物的眼睛,是將光線更好的聚集利用起來,如果一點點的光線都沒有,也是很難看見的。
做好準備,董征向著洞穴深處走去,分布在島嶼各地的朝聖者們顯然都把地面部分探索過了,分別從東西南北四方獲得了福音書的碎片,而地下因為黑暗且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危險,應該也就他和崔左荊歪打誤撞進去過。
隨著逐步深入,空氣更加潮濕,走了將近四十分鍾,董征聽到汩汩水流聲,冰涼的地下水在河道中流淌,同樣也是利維坦進出島嶼和大海的通道。
董征一邊探索一邊在內核中測繪地下空腔的地圖,洞穴蛛網般輻射,按照董征的經驗,在正中間的位置,應該會有奇遇。
冰涼的水中遊動著不知名的生物,身體大都透明,董征淌著水腳下是格外光滑的岩石,小心翼翼地前進。
那時他牽著少年的手,充當他的眼睛,兩人相互扶持著,遇見海中巨獸利維坦,受了傷,又在空腔中休息了數個小時。血契聯結了兩個靈魂,阿左心疼他,讓他枕在腿上,他們狼狽至極,卻根本不覺得恐懼和孤獨。
轉眼間,這些回憶都成了過去。
此時他已經深入島嶼的內部了,董征轉入一條岔道,這邊的洞穴更加寬闊,周圍的石壁也光滑無比,他知道這是利維坦進出的通道,因常年被怪獸的身體摩擦,成了這副模樣。
利維坦在島上的棲息地可能就是洞穴系統的正中,之前他們是在晚上意外遭遇利維坦的,現在還是早晨,大概率不會有危險。
海中霸主經常路過的地方,斷然不會存在其他掠食者,又沿著水道走了一個多小時,董征都沒遇到危險,他現在應該在地下百米處,洞穴頂部逐漸變得高大,當他轉過最後一道拐角時,視線驟然開闊。
空腔比他們當時所遇到的還要大上三四倍,深不見底的水池是最好的棲息地,幾乎將其填滿的龐大海怪正在裡面,光滑的脊背露在外面,隨著呼吸高低起伏著。
董征小心的貼著岩壁行走,那曾害得自己被岩刺捅了個透心涼的怪物利維坦醒著,它緩慢笨重地翻了個身,激起滔天的水花,發出聲低鳴,大概是想換個睡覺的地方,它扭動龐大的身軀,遊進了通往某個方向的水道,渾身堅硬如鐵的鱗片摩擦著光潔的洞壁,身影逐漸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