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朝雲還沒從那陣頭暈目眩中緩和過來, 更沒注意到白秋月劇變的臉色。
忽然,一雙手臂從旁側伸出,將季朝雲摟了過去。他抬起頭, 對上了鳳祁關切的目光:“怎麽了, 哪裡難受?”
季朝雲搖搖頭:“沒事……”
白秋月的視線在鳳祁與季朝雲身上來回遊走一圈,斂下眼眸,藏起眼中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許是方才比試靈力消耗太大,帶他去凝丹堂找醫仙看看吧。”
季朝雲:“不用, 我歇會兒就——”
“小龍。”白秋月走到季朝雲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瞧你這臉色, 還不看大夫怎麽行, 後面那幾場還想不想比了?”
“我……”
鳳祁不動聲色將白秋月的手撥開,道:“他說得對, 我帶你去凝丹堂。”
方才比試強度過大,季朝雲此刻隻覺渾身乏力,沒法拒絕, 只能點了點頭。
白秋月笑道:“好好修養, 我還等著在最後一輪與你痛痛快快打一場呢。”
他說完,轉身走向高台中央的傳送法陣。
季朝雲剛想說什麽,卻被鳳祁面無表情地攔腰抱起, 直接走出了武場。
“……”
時至今日, 季朝雲哪能不明白鳳祁的性子。他把頭埋進鳳祁脖頸間,沒敢說什麽,任由對方抱著他大步走出人群。
直到遠離人群, 季朝雲才抬起頭來,小心翼翼湊上去在鳳祁的下巴上吻了一下。
鳳祁腳步微頓了一下, 繼續朝前走。
季朝雲仰頭看著他,環在鳳祁脖子上的雙臂稍稍用力,直起身準確無誤地吻在鳳祁嘴唇上。
鳳祁終於忍不住,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哄我?”
“嗯,哄你。”季朝雲視線不自在地朝周遭一瞥,這裡畢竟還是書院前山,雖然人不多,但往來仍不免遇到幾名弟子。
他難為情地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別生氣啦。”
鳳祁歎了口氣,腳步放慢下來:“昨晚答應過我什麽?”
季朝雲回答:“盡力而為,不能勉強。”
“做到了嗎?”
“……”季朝雲小聲道,“可我沒覺得……”
鳳祁垂眸朝他一掃,季朝雲乖乖認錯:“我錯了。”
鳳祁滿意地哼了一聲,抱著季朝雲繼續朝凝丹堂的方向走去。
季朝雲白白被人訓了一通,心裡卻有些納悶。
實際上,他並不覺得方才那番比試有絲毫勉強。只是對方畢竟修為高深,比試時間較久一些,耗費的體力也比前幾次大一些,可這遠遠沒有到過度消耗的地步。
怎麽忽然會覺得頭暈呢?
直到鳳祁帶他到了書院凝丹堂,他也沒想出緣由。
鳳祁抱著季朝雲輕車熟路地進了間空廂房,剛把人放進內室的床榻上,一名女子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又是天榜大比,一個派內大比把半數弟子都往凝丹堂送,你們打起來是不要命的嗎?”來者未聞其人而聲先至,鳳祁無奈苦笑一下,轉身主動替人拉開內室的帷簾。
一名身形高挑,面容俊秀的女子走進來。
她掃了眼鳳祁的動作,神色稍加緩和,看向季朝雲:“這次又是哪裡不適?”
鳳祁搶先道:“師姐莫怪,我家朝雲剛比完一場,有些力竭,還望師姐替他診治一番。”
這位醫仙名為汐華,雖樣貌年輕,但年歲已不可考。鳳祁剛入學時汐華便已經是凝丹堂醫仙,但她也曾經是書院天字級弟子,叫句師姐一點沒錯。
汐華模樣好看,但脾氣卻不怎麽好,哪怕全書院都因鳳祁登天飛升對他恭敬有禮,到了她這裡,照樣沒什麽好臉色。
“躺下,手伸出來。”汐華在床邊坐下,手指搭上季朝雲脈間,“這一年裡,就數你喝我的藥最多。我與你說過,你身體底子差,不能像其他人那樣不要命似的修煉,你這身體——”
汐華說到這裡,話音陡然一滯。
鳳祁緊張起來:“怎麽了?”
“你這脈象……”汐華細眉微蹙,又仔仔細細診治片刻,才收回了手。
她沉吟片刻沒有開口,鳳祁催促道:“朝雲到底如何?”
“你急什麽,毛毛躁躁,和以前一個樣。”汐華瞪他一眼,不緊不慢道,“我是想說,從朝雲的脈象上看,他受損的靈核已經完全恢復,體內靈氣充足,沒有什麽大礙。”
鳳祁問:“就這樣?”
汐華反問:“不然還要如何?”
“那他為何會頭暈?”
汐華走到桌案邊,取過紙筆,悠悠答道:“許是靈核剛剛修複,又經歷一場強度極大的比試,身體一時無法適應。我開兩帖滋補靈力的湯藥,回去喝了,這幾日再好生歇息一下就會沒事。”
季朝雲也問:“那我體內那鬱結的靈氣又是何物?”
“鬱結的靈氣?”汐華筆尖一頓,抬頭道,“我沒有在你體內發現有靈氣鬱結。”
“可我明明……”季朝雲說著將手放至腹部,下意識探入靈力,卻什麽也沒感知到。他疑惑地眨眨眼,“怎麽……沒了?”
鳳祁問:“什麽鬱結的靈氣,何時發現的?”
季朝雲回答:“就是你回來之前,那靈氣總弄得我不舒服,我還以為是你對我做了什麽……”
“或許只是靈核修複之時殘留的一絲靈氣。”汐華很快寫好藥方,隨口道,“既然已經自行消解,那便證明沒事,不用太在意。”
她將藥方遞給鳳祁:“抓完藥趕緊回去,別在這兒耽擱,這廂房別人還等著用。”
鳳祁隱約覺得事有古怪,可汐華乃上仙,又已經精修醫術多年,自然是信得過。他將信將疑地點頭應下,隨汐華出門取藥。
取完了藥,二人回到文曲峰。
鳳祁去後廚給季朝雲熬好了藥,端回屋內時,後者正盤膝坐在床榻上,一手輕輕撫摸著腹部。
鳳祁將湯藥放在一邊,問:“怎麽了,還難受麽?”
“不難受,就是……”季朝雲眉宇微蹙,低聲道,“總覺得那靈氣消失得奇怪,卻又說不上來。”
“消失了還不好,難不成還想一直難受著?”鳳祁沒想太多,笑著揉了把他的頭髮,轉身端起湯藥,舀起一杓吹涼遞到他嘴邊,“喝藥。”
季朝雲聞到那藥味又隱隱覺得惡心,往後縮了縮:“醫仙都說我沒事,就不能不喝嗎?”
鳳祁:“不行,必須喝。”
季朝雲搖著頭後退,死活不肯張口。兩人僵持半晌,鳳祁忽然想起了什麽,將湯藥放下,從懷中摸出一袋油紙包裹的飴糖。
他握著飴糖晃了晃,問:“想不想要?”
“……”季朝雲默然無語,“你在哄三歲小孩子麽?”
“你不吃藥,我能怎麽辦?”鳳祁撿出一粒飴糖,塞進季朝雲嘴裡,“凡間三歲的小孩都沒你難哄。”
甜滋滋的味道在嘴裡化開,季朝雲三兩口咬碎咽下去,眼神不自覺又朝鳳祁手裡飄。
鳳祁將飴糖往身後一藏,偏頭笑道:“快喝藥,喝完了藥,這一袋都是你的。”
天榜的第三輪比試很快結束,而後進行的第四輪,由於還剩下七人,將有一人輪空。
季朝雲極其罕見的運勢爆發,抽中了輪空簽,獲得直升入下一輪的資格。
鳳祁索性將人關在文曲峰好吃好喝養著,直到又過了三日,天榜最終一輪比試開啟。
天榜最後一輪比試規則較前幾輪有少許改動。
場上剩下的四人將隨機抽簽分為兩組,同時比試。兩場比試結束後,由敗者馬上進行下一場比試,決出第三、四名。
而敗者場結束後,便輪到兩名勝者進行比試,決出榜首。
這日,季朝雲與鳳祁來到前山,還沒進場,忽然被一人攔住去路。
魏少煬雙臂抱劍立於二人面前,眉宇間是抑製不住的得意:“我如今已進了前四,怎麽樣啊季朝雲,你沒有忘記我們的賭約吧?”
鳳祁還在書院時便不怎麽去上課,對此人印象並不深,偏頭問季朝雲:“你下了什麽賭約?”
季朝雲原本沒將此事放在心上,也就忘了提前告訴鳳祁。
他懨懨地在鳳祁懷裡打了個哈欠,隨口道:“我和他打賭,他若沒進前三他就退學。”
鳳祁“哦”了一聲,看也不看魏少煬,攬著季朝雲繼續往前走:“這種賭約有什麽意思,還不如賭一賭你能多快贏下最終場比試呢。”
“你們……”魏少煬還是頭一次被人無視,可就是再借他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再攔鳳祁的路,隻轉身喝道,“季朝雲,你別忘了,我若進了前三,你可就要從鴻蒙書院退學。”
鳳祁腳步一頓,問:“你還答應了這種要求?”
季朝雲思索片刻,含糊應道:“唔……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鳳祁笑著在他額頭輕輕敲了一下,攬著人繼續朝觀看席走去,隻留下魏少煬在原地氣急敗壞。
弟子們陸續進場,季朝雲坐在鳳祁的位置上,小口小口抿著對方倒來的熱茶,精神終於漸漸恢復過來。
最終場比試時,參與比試四人同時進入法陣,再被陣法隨機兩兩分入一個秘境。
季朝雲自秘境中睜開眼,眼前是一座老舊的古刹。
古刹藏匿於密林之中,天邊月色高懸,清幽的月光傾瀉而出,將周遭映得寂靜清冷。
季朝雲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嘴唇輕輕抿起。
偏偏是這樣的場景。
這地方……與他前世喪命之處太像了。
忽然,身旁樹叢裡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季朝雲悄無聲息翻身上樹,遠遠看見了一道身影。
魏少煬手執長劍,悄無聲息穿過樹林。
季朝雲眼神微微亮了一下。
竟然是他。
他與魏少煬打賭對方不可能進入前三,原本還沒有切實的把握,沒想到竟陰差陽錯抽中了他。這樣一來,那賭約他必贏不可了。
季朝雲斟酌片刻,抬手揮出一道劍氣,直逼魏少煬背心。
後者不愧為天字級弟子,反應靈敏,快速抽劍格擋,卻仍被那劍氣激得後退數步。
可等他再抬眼看去時,黑暗的樹叢深處,已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越到雙方修為精深的比試中,結束時間會越快。另一場裡,白秋月已經輕松贏下,可季朝雲這邊依舊沒有決出勝負。
此次比試,季朝雲一改往日迎面應敵,反倒有意藏匿身形,直將那魏少煬耍得團團轉。
在場眾弟子瞬間明白了季朝雲的意圖。
魏少煬在首輪比試時便是如此對待葉沉星,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在上場前,季朝雲已經將二人的恩怨告知,鳳祁也很快看明白了季朝雲的深意。他坐在原位,忍不住搖頭輕笑。
“難怪……”
季朝雲有自信此人在敗者場一定會輸,因為他就是要在第一場比試便將此人靈力耗盡,不再給這人留下再戰一場的精力。
這場比試,最終足足持續了快兩個時辰。
光屏內,魏少煬伏倒在古刹的地面上,渾身滿是塵土,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手中的配劍。他面前,季朝雲一劍揮下,劍氣猛地將人掀翻出去,撞上了古刹斑駁的牆面。
光屏熄滅,魏少煬狼狽地從法陣中滾落出來。
季朝雲踏出法陣,額前也隱隱滲出薄汗:“如何,那賭局你可認輸?”
“你……你竟然……”魏少煬如今的模樣狼狽不堪,他勉強直起上身,雙目赤紅。
他這幅模樣,根本不可能再戰下一場!
季朝雲平靜道:“離開書院前,我還是希望你能向我朋友道個歉。”
他說完,轉身欲走,魏少煬忽然高聲道:“等等……我不明白,就算你能打敗我,為何又能篤定我不會抽中別人?”
“別人?”季朝雲眉宇微揚,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你覺得你能勝過白秋月?”
“就算輸了,我也能……”
“你也能在敗者場贏回來?不,不可能。”季朝雲笑了一下,輕輕道,“若你的對手在上一場並未消耗太多,而你卻已經歷與白秋月一戰……你覺得最終誰會贏?”
他說完這話,禮節性朝魏少煬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高台之下,鳳祁已經等在那裡。
“現在,就差最後一場了。”鳳祁朝他張開雙臂,將人接住,“如何,還撐得住?”
季朝雲道:“當然。”
鳳祁拉著季朝雲往觀看席走,好奇問:“你確信無論魏少煬抽中你或是白秋月,他都無法闖進前三,可你沒想過,萬一他抽中剩下那人,又該如何?那弟子修為不算頂尖,魏少煬若對上他,並非沒有勝算。”
季朝雲沉默下來。
鳳祁問:“怎麽了?”
季朝雲歎了口氣,悠悠道:“若是如此,我便只有退學鴻蒙書院,回到凡間建座仙廟,靠凡人的香火為生了。”
“……”鳳祁哭笑不得,“所以你其實沒有萬全把握?”
“賭約一事,能有一半把握已是不錯,怎可能盡善盡美?”季朝雲還想強詞奪理,被鳳祁捏了捏側臉,才低聲說了實話,“我那會兒就是有點生氣,一時沒忍住,事後想想也覺得衝動……”
鳳祁若有所思地一點頭:“嗯,你最近脾氣的確不小。”
“就算真輸了也無妨,你都不在鴻蒙書院,我還留在這裡做什麽?”季朝雲貼近他耳旁,小聲道,“要真輸了,等此間戰事結束,我就離開這裡,與你逍遙自在去。”
季朝雲從未如此直白表露心跡,鳳祁稍稍愣了一下,心口霎時被暖意充盈,恨不得將人當場摟過來狠狠親吻。
鳳祁被他撩得手癢,掩飾般輕咳一聲,移開視線:“也不知是誰過去拚死拚活想要留在這裡,你這樣說,讓仙尊們該如何自處?”
被迫聽了全程的天樞仙君:“……”
鳳祁拉著季朝雲擠在一張椅子上,等待敗者場開始。
果不其然,魏少煬根本無力再戰,他甚至沒有進入秘境,直接宣布認輸。
他賭約輸了。
敗者場不戰結束,便迎來了此次天榜大比的最終決賽。
鳳祁把他送到高台下,白秋月早早已等在上方。鳳祁掃了他一眼,偏頭對季朝雲輕輕道:“別擔心,按我教你的來,能勝。”
“我明白。”
季朝雲走上台階,卻忽然想到了什麽,回頭俯身對鳳祁笑著道,“對了,我若是勝了,你是不是要……”
他的話沒有說完。
季朝雲沒來由地一陣眩暈,眾目睽睽之下,竟直直從高台邊沿摔落下來。
鳳祁連忙將人接住。
“朝雲,你怎麽——”
季朝雲隻覺體內靈力翻湧,龍珠也跟著震顫不止,他不適地低下頭,手掌緩緩落到腹部:“我這裡……”
鳳祁的手覆上去,催動修為探入對方靈脈。
原本已被醫仙確診並無異樣之處,顯然有一團充盈的靈氣鬱結其中,且不知因為什麽原因而興奮地活絡著。
鳳祁眉宇緊緊皺起。
那靈脈裡,不僅僅只有一團鬱結的靈氣,那是……
生命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