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幕破碎的畫面出現在鳳祁腦中, 浮光掠影般飛速閃過,看不真切,卻又仿佛似曾相識。
周遭的環境不知何時暗了下來, 鳳祁逝去唇邊血色, 終於站了起來。
遠處,那被禁錮在光牢中的赤金色光芒依舊微弱閃爍著。
鳳祁凝視著那座光牢,忽然覺出了什麽異樣。
他抬起頭,識海上空忽然有萬頃火光墜下, 他本能抬手去擋,卻發現自己竟正站在一座高山之上。
他面前是連綿不絕的大山,叫不出名字的灌木生長在黃沙之中, 天地昏暗一片。
天火繼續墜下, 席卷大地。
火光燒盡了一切,滾滾黑煙席卷蒼穹。就在此時, 雨露終於降下。大雨不知下了多久,雨水浸透焦黑的地面,天邊撥雲見日, 一縷陽光穿破雲層, 灑在濕潤的土壤裡,焦黑的土壤中生出一株嬌嫩的新芽。
天地初開的山川大地就此形成。
鳳祁良久佇立在山巔,忽然, 一聲輕微的破殼之聲響起。
他猝然回頭, 不知從何處滾來一枚純白的蛋殼。一隻濕漉漉的稚鳥,從破了個缺口的蛋殼中探出頭來。
稚鳥有著赤金色的眸子,渾身的羽毛稀稀拉拉, 是淡淡的金色。
它艱難地掙扎著,口中發出吚吚嗚嗚的低鳴, 可它實在太弱小,弱小得就連這蛋殼的束縛都無法衝破。
鳳祁眼睜睜看著那蛋殼在自己腳邊翻滾,一點一點破碎,稚鳥終於爬了出來。
它一腳踢開殘破的蛋殼,抖了抖渾身的羽毛,纖細柔軟的羽毛竟在這動作間飛速脫落,又重新生出了漂亮翎羽。
初生的小鳳凰仰頭看向鳳祁,渾圓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腦袋。
它眸中倒映出鳳祁如今的模樣,那雙眼睛褪下了原本的顏色,雙瞳流轉著赤金色的光芒。
兩雙極為相似的眼睛彼此對視著,小鳳凰張開雙翼,發出了一聲清脆而愉快的鳥鳴。
——那是天地初開的第一聲鳳凰鳴叫。
這一聲清脆的鳴叫如清風拂過山崗,萬物重現生機。鳳祁抬眼望去,山巒在他眼中快速恢復茂盛,漸漸地,他終於認出了這個地方。
這裡是……千萬年前的須彌山。
天邊彩雲匯集,雲層翻湧之中,似乎有人的身影屹立其中。鳳祁瞬間認了過來,那是上古神祇們的身影。
“啾啾!”小鳳凰在他腳邊焦急地跳動著,嘰嘰喳喳不知在對他說什麽。
鳳祁低下頭,他們分明是同類,可他卻絲毫聽不明白它的話:“你想對我說什麽?”
“啾——!啾啾啾!”
鳳祁眉頭微皺,他還想再問,可鳥鳴聲卻漸漸遠去。
所有畫面飛快後退,他不受控制地被推離了須彌山,推離了剛恢復平定的大地山川。
“不,等等,你要與我說什麽?!”鳳祁心頭閃過一絲慌亂,他高喊著,卻無法上前,只能任由那些高大卻面容模糊的身影圍住了剛出生的小鳳凰。
他看見有人將它捧起在手心。
小鳳凰仍盯著鳳祁離開的方向,似乎想朝他飛來。捧著它的人回過頭來,鳳祁看不清那人的容顏,卻能感覺出那注視著他的視線。
那樣的悲愴、懷念、憐惜。
“會再見的。”他聽見一個柔和空靈的女聲在耳畔響起,“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們等你回來。”
這話音落下,一切畫面盡數消失,鳳祁猝然睜開眼,已回到了文曲峰的臥房。
他低著頭,臉色蒼白至極,一滴冷汗自頰邊滾落,滴在冰涼的手背上。
竹林深處,季朝雲收了劍勢,困倦地按了按眉心。
也不知是不是重塑根骨的緣故,他這幾日體力比過去明顯減弱,才練不到兩個時辰,便覺得有些疲憊。
季朝雲走到溪水邊,捧起水洗了把臉。
他垂眸看著溪水,清透的水面上映出一張熟悉的臉。
近來他被鳳祁養得極好,臉上終於恢復了點血色,不像過去那麽蒼白。
季朝雲的模樣與三百年前其實沒什麽差別。失去龍珠後,他的容貌便不再有變化,可是那些被漫長經歷印刻入骨髓的氣質,卻怎麽也洗脫不掉。
那張臉沒有表情時,眉宇間便會浮現出一絲揮之不去的漠然與冰冷,看上去頗有些死氣沉沉,一點也不討喜。
季朝雲抹了把臉上的水珠,朝水中的自己微微蹙了下眉。
比三百年前差遠了。
季朝雲歎了口氣,不知為何竟從心底生出了些擔憂與悵然。
“你倒是變年輕了……”他小聲嘟囔一句,在溪水邊的青石上盤膝而坐,冥想入定。
山間寂靜,陽光暖而不烈,清風拂過竹林送來清幽竹香。
季朝雲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鳳祁尋來時,便看見季朝雲蜷在青石上,睡得正熟。
鳳祁在季朝雲身邊坐下,撥弄一下他額前的頭髮,“醒醒,不是要練劍麽,怎麽在這兒偷懶睡覺?”
季朝雲皺了皺眉,沒有醒來。
這幾日季朝雲越發嗜睡,每天甚至比鳳祁起得還晚,那個能早起晨讀的勤奮小龍徹底不複存在。
鳳祁又靠近了些,低頭在季朝雲眼皮上輕吻一下:“快醒醒,不然就要被壞人叼走了。”
季朝雲小聲嘟囔一句什麽,非但沒有醒來,反倒閉著眼開始往鳳祁懷裡鑽。
他變回原型喜歡盤人,當人時也沒能改過這習慣。手腳並用地蹭過來,環住鳳祁的腰身,在他懷裡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安靜地睡著。
“……”鳳祁無奈搖頭,認命地俯身將人抱起來,往回走。
身體忽然懸空,季朝雲終於緩緩醒來。
他沒有睜眼,腦袋在鳳祁肩頸處蹭了蹭,聲音溫軟而困倦:“好困……”
“就讓你歇一天,不要來練功,你偏不聽。”鳳祁訓道,“溪邊這麽冷,你也不怕著涼。”
季朝雲:“不冷……我就睡了一小會兒。”
鳳祁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鳳祁抱著季朝雲回到庭院,將人放回臥房的床榻上,季朝雲才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鳳祁問:“不困了?海鮮粥應該熬好了,要不要現在喝?”
“還不餓。”季朝雲揉了揉眼睛,隱約意識到了面前這人的不對勁,“你的臉色怎麽不太好,今日運功不順利?”
“沒有。”
鳳祁在床邊坐下,把玩著季朝雲的手指,卻沒再繼續解釋。
“鳳祁,你有心事。”季朝雲牽過他的手,低聲問,“是不能告訴我麽?”
“……不是的。”鳳祁在床上躺下,順勢將季朝雲摟進懷裡,“沒什麽不能告訴你,只是……我看見了一些東西,現在心頭還有些亂,不知該如何說起。”
季朝雲靠在鳳祁胸膛上,耐心詢問:“為何會亂?是做噩夢了嗎?”
“或許是個噩夢吧。”
鳳祁長歎一聲,緩慢道:“我夢到了天地初開,夢到了劫火滅世,夢到了……天地間第一隻鳳凰降生。”
季朝雲一怔。
“那是鳳霄。”鳳祁道,“我不知為何我會看到這些,可我能確定,他就是鳳霄。”
季朝雲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又問:“還有呢?”
鳳祁:“天地間的第一隻鳳凰,順應災劫而生,拯救大地於荒蕪之中。這就是當初他當初會來到仙域的理由。他本就是為救世而生的,這是他的宿命。”
“為救世而生……”季朝雲尾音微微發抖,“原來……是這樣啊。”
“而且,我有個感覺。”鳳祁垂眸看著季朝雲,聲音輕啞,“我覺得他就在這世上,沒有離開。”
季朝雲神情呆愣,許久才搖搖頭:“鳳祁,他的配劍已經離開了主人,他不在了。”
“……或許吧。”鳳祁似乎遲疑了許久,才又輕輕道,“可我心中有預感,他或許很快會再次出現。當滅世災難來臨之時,當一切窮途末路之際。”
季朝雲睜大了眼睛,心頭忽然泛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你是說……”
鳳祁:“魔族入侵。”
季朝雲許久沒有說話。
鳳祁瞧著季朝雲的神色,對方眼眸低垂,嘴唇緊緊抿起,那並不是個開心的神情。
他低聲問:“朝雲……你不希望他回來麽?”
“我……”
沒有人比他更希望鳳霄回來。
雖然現在也很好,可那始終是不一樣的。
那三百年前的相遇相知,許過的承諾,二人經歷過的一切,季朝雲始終是希望他能記起的。
可若真如鳳祁所說,他回來的代價,是天地再次遭劫……他不希望這樣。
這樣一來,他會面對的,是比三百年前更糟糕的局面。
三百年前他有仙域盟軍相助,有自神域帶來的上萬神兵,可如今,他什麽也沒有。
如今,仙域年長一輩死的死傷的傷,神域又已經封閉,無法獲得救援。若他真的醒過來,除了再一次為這世間犧牲自己,還能別的選擇麽?
若魔族遲早入侵,他們可以共同應戰,也可以逃到人間避禍。他不希望此人在魔族入侵中蘇醒,再次為了這世間犧牲。
那對他不公平。
他寧願此人永遠做他的鳳族二太子,永遠平安喜樂一生。
季朝雲心頭忽然十分委屈,他甚至說不出自己這委屈從何而來。鳳祁見他狀態越來越不對勁,開口道:“朝雲,你別多想了,我今日只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被對方堵住了。
季朝雲把人按在床榻上,用力地親吻對方的唇。
他們之間還沒有過由季朝雲主導的,如此熱烈的親吻,鳳祁頓時僵在原地:“朝、朝雲……”
“我不想他回來。”季朝雲悶聲道。
“鳳祁,我不管你看到了什麽,那都是假的。”季朝雲抬起頭,眼底微微發紅,“魔族不可能入侵,他不可能回來。”
鳳祁安撫地笑了笑:“好,不會。”
他把人重新摟進懷裡,一下一下順著毛:“明明是你要問的,怎麽忽然這麽生氣。”
“我沒有生氣。”季朝雲小聲道,“我也不知道為何,就是忽然很不安……很害怕。三百年前,我很想參與戰事,想為仙域盡一份自己的力量。可現在,我隻想與你好好的,不想你再去冒險。”
鳳祁眼神暗了暗,卻很快收斂下來,溫聲哄道:“沒事了,說不定這就只是個噩夢,是我自己嚇自己。”
“……嗯。”季朝雲輕輕應了聲,伏在鳳祁身上不再說話。
平靜下來後,他才覺得有些奇怪。自己以前的情緒波動,有這麽大麽?
……這樣可不太好。
氣氛漸漸緩和下來,季朝雲打了個哈欠,睡意朦朧。
“又困了?”
季朝雲眨眨眼,隻覺眼皮重得睜不開:“嗯,也不知是怎麽了。”
鳳祁翻了個身,將季朝雲側放在床上,掖好被子,重新摟上去:“睡吧,過兩日一定要讓醫仙來幫你看看,你這身體到底怎麽回事。”
“嗯……都聽你的。”
季朝雲聲音很快微弱下去,不再說話了。
鳳祁定定地看著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其實沒有將話說完。
在識海中所見的,其實並非只有這些。
在那識海當中,在看見那隻幼年的小鳳凰時,他心頭忽然浮現出一個十分荒誕的念頭。
他覺得,自己就是那隻小鳳凰。
可他若是那隻鳳凰,那不就是鳳霄了麽?
這個念頭實在太過荒唐,荒唐到他甚至不敢向季朝雲提起。
“不可能的,哪會有這種事。”鳳祁自言自語地小聲道,“我要是他,那我先前做的那些……”
不知想到什麽,鳳祁牙根發酸,難以抑製地打了個寒顫,險些將季朝雲弄醒。
他連忙將人摟緊,輕聲細語地哄了兩句,才讓懷中人安睡下。
應該……不可能的吧。
鳳祁看著季朝雲的睡顏,在心裡悻悻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