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 凡間。
皚皚雪山上萬裡冰封,一道銀光遊龍般劃破蒼穹,自天而降, 在積雪覆蓋的林中顯出一抹清瘦纖長的身影。
少年一襲銀白錦袍, 長發束冠,氣質清貴出塵。
可他俊秀的眉宇緊蹙著,不知正在與誰置氣,泄憤似的一腳踢在面前粗重的杉樹腰上:“不讓我回去算了, 我還不稀得回去!”
積雪簌簌迎頭落下,少年後退半步躲開,卻聽見林間傳來一聲輕笑。
那聲音清雅, 壓得極低, 仿若緊貼在耳邊傳來。
“誰?鬼鬼祟祟做什麽,出來!”
“誰鬼鬼祟祟了?”慵懶的聲音自樹上傳來, 少年抬頭看去,男人斜倚在枝頭,半片淺金色的衣擺垂落下來, 朝少年偏頭一笑, “你這小龍好不講道理,我在這裡睡得好好的,你將我吵起來, 怎麽反倒來怪我?”
“鳳凰?”少年眯起眼睛, 眼底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不悅,“這林子這麽大,誰叫你要在這裡睡?”
“我也很想知道, 這林中百余株杉木,你為何偏偏踢中了這一株。”
二人一坐一立, 彼此靜靜對視,似有暗潮在這寂靜杉林中無聲蔓延開。半晌,少年皺了皺眉:“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男人一愣:“你見過我?”
不等少年再開口,遠處忽然響起一道異響,似是不少有人疾步而來。少年正要回身看去,卻被人從身後拉了一把,脊背狠狠撞上粗糲的樹乾。
“噓,別說話。”男人緊緊捂住他的嘴,將他拉到樹後藏起,二人幾乎額頭相抵。
少年注視著男人近在咫尺的俊美眉眼,鼻息間聞到一陣血腥氣息。
……他受傷了?
遠處的追兵終於顯出真身,隨即而來的,還有一股強大的魔息。少年瞳孔微縮,透過樹叢的罅隙,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魔族。
男人的傳音在他腦中響起:“別怕,只是幾個落單的魔人,我能帶你逃——”
對方的話戛然而止,像是有某種巨大的痛苦忽然從這具身體裡爆發出來,他摟著少年的手無意識收緊,脊背抑製不住地輕輕戰栗。
可他沒發出任何聲音,緊咬牙關生生忍下了所有痛苦。
少年垂下眼,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手臂發力,將兩人位置瞬間調換。
“你……”
少年恍若未聞,整了整衣襟,樹後,那幾名魔族已經來到近前。
少年睨了男人一眼,掌心一展,一柄細長銀劍出現在他手中:“撐著點,我帶你逃出去。”
隨後,林中陡然閃過一抹清亮劍影。
男人靠在樹後,竭力回頭看去,少年面沉如水,身姿利落,以一敵眾絲毫不顯下風,很快將那幾名魔族盡數斬殺。
那劍影刀光中的一抹雪白,猶如寒芒出鞘,銳不可當。
這是他失去意識前看見的最後景象。
男人再醒來時,正身處一間木屋當中。他上衣披散,腰腹處的傷勢已被包扎過,男人勾起那紗布邊緣被系得一團亂的死結,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少年踏進屋內,恰好看見他這笑容。他腳步一頓,惱道:“我救了你,你還笑?”
“不笑了,多謝小公子救命之恩。”
少年冷著臉將草藥放在桌上,道:“你的傷不嚴重,但你中毒了。”
“是。”男人按著傷處,如實道,“魔族的毒殺不了我,但與我修為衝撞,導致靈力盡失。”
“能解麽?”
“需要時間。”
“要多久?”
“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五年甚至更長。”
少年沉默片刻,在他身邊坐下:“我想起來我在哪裡見過你了。”
男人眉梢一揚,只聽少年輕輕道:“魔族入侵,仙域向神祈願,祈求神明救世,終得回應。神域之門大開那日,我看見一位天神率眾神兵從天而降,他們將那位天神喚作,鳳霄神上。”
屋內長久沉默下來,片刻後,鳳霄笑了笑:“是我,你又是何人?”
“仙域靈淵海龍王太子,君晏。”
“鳳霄,你怎麽又沒喝藥!”君晏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庭院裡,鳳霄收回遠眺天邊的目光,從躺椅上直起身,回頭看向端著藥走出來的少年,嘴角帶著一絲慣常的溫雅笑意:“又直呼我名諱,沒大沒小。”
“誰讓您不好好喝藥呢,神上。”君晏白他一眼,把藥碗遞到他面前。
鳳霄推脫不掉,隻得乖乖喝完:“我說過了,你們仙域的仙藥再好,對我也不過微末之效,不必麻煩。”
他頓了頓,說了實話:“回頭要是又因為煎藥把廚房燒了,我還得幫你重搭。”
君晏耳根發燙,氣惱道:“就那一次!”
鳳霄笑而不語。
君晏臉上掛不住,把空了的藥碗往手邊的矮桌上一放,在鳳霄身邊坐下:“你每天都坐在這裡看什麽?”
“仙域。”
君晏眼神暗下來,低聲道:“若真如你所說,你暗襲魔族之事是被仙域盟軍中的人出賣,你現在回去就是死路一條。而且你神力盡失,回去也於事無補。”
“我知道,只是……”鳳霄抬眼看向天邊,神情中隱隱帶上一絲擔憂,“軍不可一日無帥啊……”
君晏沒再回答,他循著鳳霄的目光看過去,凡間的天空一如往常般澄澈如洗。這片寧靜蒼穹下的人不會想到,在那九重天之上的仙域,正在經歷何等艱難而殘酷的戰事。
忽然,身旁的人悶哼一聲,險些撞翻君晏放在桌上的瓷碗。
“鳳霄!”君晏連忙起身將他扶穩,“你這幾日怎麽發作得越發頻繁了,先前還不曾如此。”
鳳霄搖搖頭,臉色蒼白如紙,卻輕輕笑了一下:“魔族特意準備來對付我的毒,自然不會是什麽普通之物。”
君晏抿了抿唇,掩下心頭一絲疑惑,扶起鳳霄跌跌撞撞往屋內走。他將鳳霄放回床榻上,只是這片刻時間,後者額前已經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
君晏跪坐在床榻邊,怔怔地看著他。
模樣俊美的男人眼眸微闔,若非那略微不穩的呼吸,誰也看不出他正在經歷多麽可怕的痛苦。
君晏目光下移,落到對方的手上。那隻手修長而蒼白,無意識抓緊了身下的被褥,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繃緊發白。
他眸光微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
精純的仙力透過二人交握的雙手徐徐傳遞,仙力所到之處,原本在鳳霄體內躁動的魔息竟奇跡般平複下來。
不知過去多久,鳳霄的呼吸漸漸平穩,終於昏睡過去。
君晏精疲力盡地松開手。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指尖絲絲縷縷的靈力流動還未散去,那是他龍珠的力量。
“你瘋了嗎?把龍珠剖給我,你怎麽辦?”
君晏斜倚在床上,臉色蒼白,低垂著目光不敢看他:“這些日子我都試過了,龍珠的力量能幫你清除余毒,只要毒性消解,你就能恢復神力。”
“可是你——”
君晏打斷道:“你已經在凡間待了兩月有余,每日受毒性折磨,神力卻絲毫沒有要恢復跡象。就算你還能堅持,仙域……仙域也堅持不下去了。”
他抬起頭,認真道:“你為救世而來,我為救你損一顆龍珠又算什麽?”
鳳霄看著少年堅定的神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源源不斷的暖意從心口處蔓延開來,那是靈淵海數百年來力量最強,靈力最為精純的龍珠,亦是少年那顆滾燙炙熱的真心。
君晏道:“我父王不讓我參與此次大戰,還把我趕來凡間不讓我回家。你帶著我的龍珠去,我也算能如願了。等你打敗了魔族,永遠封印魔域後,再將龍珠還給我便好。”
鳳霄低下頭,抬手按在自己心口處,終於輕輕笑了笑:“傻瓜。”
君晏不悅道:“你怎麽這樣,我救了你,你還罵我?”
鳳霄垂眸看著他:“不罵,疼你還來不及。”
少年的年紀在仙域不過剛剛成年,正是情感最為熾烈,最為衝動,什麽心事也藏不住的年紀。他抬起頭,迎著鳳霄的目光,小聲問:“那你能抱我一下嗎?”
鳳霄一怔。
“很冷。”
“……”
“剖龍珠很疼。”
“……”
“鳳霄……”
鳳霄無奈地輕歎一聲,終於抵不過少年一聲聲溫軟的呼喚,彎腰把人抱進懷裡:“還疼麽?”
“不疼啦。”
鳳霄把懷中的人抱得更緊,把臉貼在對方冰冷的額前,輕輕道:“小龍,你知道你把龍珠給我,這意味著什麽嗎?”
“什麽?”
鳳霄道:“龍珠在我體內運轉,會沾染上我的神力。就算日後我將它還給你,你身上也會永遠留有我的力量,而我亦然。”
那是真正的靈力共通,水乳相融。此後無論身處何時何地,無論生死,都再無法將他們分開。
君晏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蒼白的臉上沒來由地泛起一絲薄紅。
“後悔了?”
“當、當然沒有!”
“後悔也來不及了。”鳳霄歎息一聲,“什麽都不知道,就這麽把自己賣給我了,小傻子。”
“我沒想這麽多嘛,誰能想到這個……”
“嗯,我也沒想到。”
他也沒想到,在這世上活了少說千萬年的上古天神,凡塵走這一遭,就這麽栽在一條小龍身上。
“你的神力還要幾日才能恢復?”
“十日。”
“夠了。”君晏把頭埋進鳳霄懷裡,輕輕道,“在鳳霄神上回去拯救世界之前,這十日,你都是我的。”
十日後,鳳霄神力恢復,重登仙域。
又過了三日,靈淵海忽然派人下界,接回了失去龍珠的太子君晏。
靈淵海,龍宮。
君晏靜坐在床榻上,手中緊緊攥著一個荷包,神情冷若冰霜。
一位身形修長,銀發束冠的年輕男子推門而入:“晏兒,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
君晏沒有回答,對他的話恍若未聞。
“你龍珠已失,現在與凡人無異。好幾日不吃不喝,也不吃藥,你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君晏終於抬起頭,他輕嘲一笑:“這不是父王想看到的嗎?”
靈淵海龍王一怔,移開目光:“我們之間有誤會,你乖乖吃點東西,我慢慢與你解釋。”
“解釋?父王的確該好好與我解釋。”君晏道,“解釋鳳霄神上暗襲魔族的計劃為何會被泄露出去,解釋他身上的毒從何而來,解釋為何我與他在凡間待了三個月,靈淵海都一言不發,可他剛離開沒多久,你便派人把我帶回來?”
“看見他完好無損的回來,父王是不是很驚訝?你派人在送給我的仙藥中動手腳時,想過這一天嗎?”
龍王臉色劇變。他雙目微闔,半晌,才啞聲道:“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是鳳霄發現的。”君晏低聲道,“鳳霄服用我的藥後,非但沒有緩和,反倒毒性發作得越發厲害,這才察覺出藥有問題。他對我有懷疑,因此只是偷偷將藥倒掉,沒有聲張。直到我將龍珠剖給他,他才與我說了實話。”
君晏渾身顫抖:“你讓我險些害了他……”
“可你怎麽能確定,那藥是我動了手腳?”
“我與鳳霄都不知曉是何人所為,仙域如今無人可信,就算那藥是從靈淵海而來,也不能斷定與龍族有關。”君晏抬起頭,看向自己這位依舊年輕俊朗,面容卻帶著深深疲憊的父親,眼底閃過一絲悲涼,“可我從未告訴過你我與鳳霄在一起,為何當你看見鳳霄傷愈,便立刻斷定我出了事?”
屋內長久沉默,許久,龍王輕輕道:“我給你的不是毒,只是會讓他好得慢一些。”
“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只是想保住靈淵海罷了。”龍王道,“魔域這次傾巢出動,仙族向神祈求庇佑,也不過求來個鳳霄神上。鳳霄乃天地間第一隻鳳凰,是上古天神,實力的確強勁。可他面對的是整個魔族,你真的覺得他能勝?”
“他能。”
“天真。”龍王搖搖頭,“退一萬步說,就算勝了又如何。他們神族來相幫一場,戰事過後轉身離去,留下個滿目瘡痍的仙域,這損傷誰擔得起?”
君晏難以置信:“只是因為這樣,你就暗算鳳霄?他是來幫我們的!”
“我沒想過要殺他。我發現你與鳳霄相遇後,原本是想讓你在凡間拖住他,等個一年半載,魔族平定仙域,就算是天神也再無回旋之地。魔族已經答應,統領仙域後會放過靈淵海,到那時,一切都將回到原本該有的模樣,這樣不好麽?”
“……你把那叫做原本該有的模樣?”
龍王斂眸不答,他冷哼一聲:“告訴你也無妨,仙域中向魔投誠的並非我靈淵海一族,這三個月間,仙域盟軍中不知有多少為求自保,暗中倒戈。你到現在還覺得,鳳霄一定會勝嗎?”
君晏眼眸微動,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這就是……他一直生活的仙域,這就是鳳霄被魔毒苦苦折磨三個月,也想護著的仙域。
君晏翻身下榻,快步朝門外走去。可剛拉開門,卻被一道身影擋住。
三太子,君玦。
君玦容貌與君晏有幾分相似,不過眉宇間更為冷硬。他笑著問:“兄長這是想去哪裡?”
“……讓開。”
“別鬧了晏兒。”龍王道,“既然事情你已經明白,我更加不能讓你踏出此地半步。你好生留在龍宮修養,這些時日我替你尋了許多靈藥,龍珠丟就丟了,我們想辦法慢慢治。”
他說完,偏頭看向君玦:“看好你兄長,別讓他亂跑。”
“是,父王。”
“……我後來才知道,與魔族合作的提議,其實是君玦向我父王提出的。他與魔達成了協定,魔答應會幫他坐上龍王之位。”
庭院中,季朝雲聲音輕淺,徐徐道:“因為這樣,君玦不敢讓我活到大戰結束的那天,他趁父王不在時想暗殺我,反倒被鳳霄留下的鳳凰金翎所傷。後來的事你應該清楚,我趁機逃走,在靈淵海邊遇到了阿琢,請求他帶我下界。”
鳳祁許久沒有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艱澀開口:“可鳳霄最終還是勝了,他成功封印了魔域。”
“對。”季朝雲隔著衣物撫摸著那枚鳳凰金翎,嘴角泛起一絲淺笑,“我知道他一定會勝,我一直都相信。”
“後來呢?”
“後來……”季朝雲頓了頓,抬眼望向遠方的天際。
太陽已經漸漸落山,雲層中霞光萬丈,將他的五官映得柔和而又輪廓分明。
到了凡間的他為了躲避追殺東躲西藏,也徹底失去了仙域的消息。
他在凡間一等就是三百多年,沒有等來想等的人,反倒等來了殺身之禍。
臨死之前他才知道,原來大戰三百年前就已塵埃落定。神族損傷慘重,神域將大戰中受傷的神族盡數召回,封鎖神域大門,千年內不會再打開。
意外重生到百年前的他,墮妖,飛升,重新踏上了這片久違的仙域。
作者有話要說:
三百年前——
小龍:可以抱抱我嗎?ovo
三百年後——
小龍:別碰我,滾。
鳳祁:鳳霄出來打一架,我要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