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輪到季朝雲上台。
他今日換了身窄袖束腰、便於行動的弟子服, 勾勒得身形愈加消瘦修長。他緩步走上白玉台,靳霆也從另一側上台。
二人分立白玉台兩端彼此見禮,台上金鑼鳴響, 第三響落下的瞬間, 二人同時拔劍出鞘!
百丈域的招式功法蠻橫強勢,素來以武力修為製勝,講究速戰速決。靳霆根骨不算最佳,但對上季朝雲這等靈力低微的對手, 若能佔了先手,便可輕易獲勝。
靳霆起勢便是一招直截了當的蠻橫出劍,凌冽的劍意直朝季朝雲逼來。
可出乎意料的是, 面對如此凶悍的一招, 季朝雲並未後撤躲閃。他迎著那凌冽劍勢而去,嘴唇緩慢勾起一個自信的弧度。
“我去, 季朝雲現在這麽厲害,竟然還能這麽拆招?”
“我本以為靳師兄勝他是輕而易舉,現在看, 這兩人分明勢均力敵。”
“哪裡勢均力敵, 你沒看季朝雲有備而來,靳師兄現在被壓製得死死的,這樣下去不妙啊。”
“唉, 靳師兄真是運氣不好, 輸了這一場,又要再等一年才能升階了。”
白玉台下議論紛紛,鳳祁站在人群之後, 唇邊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他親自教出來的人,怎麽可能輸。
他凝視著白玉台上那道消瘦利落的身姿, 忽然想起三個月前,與此人初遇時的情景。
同樣是在這裡,那看似文弱的少年靠著出超的劍術身法,打敗兩位天字級弟子,迎上了他的目光。
鳳祁還記得初見時季朝雲看他的模樣,那雙清透的眼眸中不複沉靜,眼中驚愕與悲傷幾乎要滿溢而出。
是把他看成那個人了吧?
只不過那時的他並未理解季朝雲眼中失控的情緒,他那時……在想什麽呢?
——他想與這小龍打一場。
他想知道,不使出全力就能打敗宋知非和江城的人,真實實力到底如何。
他想知道,這個漂亮得近乎勾人的小妖龍,到底有多少能耐。
鳳祁下意識摸了摸手腕間的金鏈,素來沒心沒肺的鳳二殿下頭一次覺得有些後悔。
當初那一鞭應該很疼吧。
他怎麽下得去手?
若換了現在……站那兒讓他白刺兩劍都成。
鳳祁正想得出神,忽然又聽得身邊的弟子議論:“他們打得是不是太激烈了點,想贏也不能下死手啊?”
鳳祁一怔,抬頭朝擂台看去。
季朝雲的劍法愈加迅疾,招招帶著狠意,將靳霆緊逼得步步後退,幾乎要招架不住。
擂台比試規定,在對方身上留下致命傷痕即為勝。比試到底不像平日生死對決,通常只要有一方徹底攻破對方所有防守,把握命脈,即可分出輸贏。
可如今,季朝雲分明已經徹底擊潰靳霆,兩人依舊沒有停手。
鳳祁凝神看了片刻,眉心緊緊蹙起。
問題不在靳霆,而在季朝雲。
季朝雲沒有點到即止,他每一招都是殺招,因此靳霆才不敢停下!
“季朝雲,你在做什麽?!”台上,靳霆狼狽躲開季朝雲一劍,終於忍不住高聲喚道。
回應他的是迎面而來的劍鋒,刀光劍影之中,靳霆分明看見了季朝雲眼底閃現出的一抹陰邪的、帶著殺意的妖光。
靳霆心下一驚,防守的動作不由慢了半分。
季朝雲招式毫不留情,靳霆這一失神,幾乎成為致命的失誤。他眼睜睜看著雪亮的劍鋒逼近自己脖頸間,倉惶間甚至來不及閉上眼,忽然被人狠狠一推。
噗嗤——!
劍鋒刺破皮肉的聲響傳來,靳霆摔倒在地,回頭看去,一抹修長的身影擋在他身前。而那道劍鋒,已狠狠刺入對方肩胛。
變故來得極快,周遭響起接連不斷的驚呼,似是有人想衝上台來。
“都別過來!”鳳祁大喝一聲,他的衣衫在那一瞬間便被鮮血染紅,血珠順著劍鋒不斷滴落。
可他只是略微皺了皺眉,抬起手,在對方準備抽出劍鋒前將其死死握住。他抬眼看向眼前那雙妖氣四溢的眸子,放輕聲音:“冷靜一點,季朝雲,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季朝雲的眼眸已徹底褪回琉璃豎瞳,聽見這個聲音,他動作簇然一頓。
我在做什麽?
我……我刺傷他了?
“鳳……鳳祁……”季朝雲眼中稍稍恢復清明。
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方才與靳霆比試時,隨著靈力漸漸消耗,他的力量非但沒有減弱,反倒自體內生出了另一股更加強大蠻橫的力量。
那股力量仿佛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他體內壓抑許久的妖力,也讓他的理智盡數失控。
季朝雲隻清醒了短短一瞬,隨後便被體內叫囂的殺意再次吞噬。
他猛地抽出配劍,再次朝鳳祁刺去。
“朝雲!”鳳祁側身避開對方一劍,不等他出手,一道靈力光芒自遠處飛來,瞬間擊中了季朝雲的後腦。
季朝雲劍鋒上的靈力流動消散開,身體一軟就要跌倒。鳳祁下意識將人接住,抬眼看去,開陽仙君不知何時來到白玉台前,眸光冷得出奇。
“鴻蒙書院自創建以來從未出過這種事,必須嚴懲季朝雲!”
“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開陽君何必急著論斷?”
“調查?現在證據確鑿,還需要調查什麽?!”
鳳祁恰好來到議事殿外,聽見這話,他腳步略微一頓,踏入門內。
議事殿中,書院七位仙尊難得聚齊,氣氛格外凝重。鳳祁面不改色,朝眾人躬身行禮:“見過諸位仙尊。”
天樞坐於殿前,面色稍凝:“你傷勢如何?”
鳳祁換了件乾淨的弟子袍,衣袍下的傷處纏了繃帶,但他神色姿態如常,絲毫看不出受傷的模樣:“不過是皮外傷,已經無礙。”
天樞一點頭,又問:“你與季朝雲同住,可知道他最近有何異樣?”
鳳祁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道:“弟子不知仙尊此言何意,弟子日日與季朝雲在一起,他每日專心練劍,與先前並無不同。”
他此話一出,身旁的開陽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鳳祁恍若未聞,問:“季朝雲他到底……”
天樞:“醫仙已經替他診治過,他在複試前服食過某種促進靈力的秘藥,或許是劑量過大,這才導致靈力失控。”
鳳祁一怔,臉色陡然變了:“不可能,他絕不會——”
“你怎麽知道他不會?”開陽霍然起身,冷冷道,“先前他在秘境中取得第一,我便聽說有人暗中議論,說他在考核裡使了些手段。只不過我督考殿複查光鏡,沒有查出問題,這才放他一馬。現在想想,他恐怕從秘境考核時,便已經開始服食這等秘藥!”
開陽轉而面向天樞,厲聲道:“天樞君,鴻蒙書院從不包庇任何徇私作弊之徒,此番必須嚴懲!”
鳳祁眼眸微動,思緒卻快速冷靜下來。
季朝雲絕不可能作弊,那秘藥究竟是從何而來,是誰想要害他?
“開陽君莫要激動,有話好好說。”搖光開口道,“要我說,還是等朝雲醒過來,再好生詢問一番。朝雲不像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萬一真是被人誣陷,我們鴻蒙書院也不能冤枉人家。”
“莫非你一問,他就會說實話嗎?”開陽君道,“他服食秘藥,靈力失控,擂台傷人,這些加起來還不足以治他的罪?還不夠證據確鑿?”
“不夠。”鳳祁直起身,平靜道,“你沒有證據證明,那藥是他自己吃的。”
“你——”
鳳祁朝天樞躬身行禮,道:“秘藥一事絕對沒有那麽簡單,弟子願為季朝雲擔保,請求親自徹查此事,還他一個清白。”
“你處處維護季朝雲,還想要親自徹查,憑什麽?”
鳳祁:“開陽君若信不過我,可派督考殿弟子隨同調查。”
“好……好啊!”開陽君冷笑一聲,道,“我就看你要肆意妄為到什麽時候!你不是說要替他擔保嗎,若到時查出來確有此事,你待如何?”
鳳祁凝視著對方的目光,一字一句堅定道:“我願與他一道被廢除修為,逐出書院。”
空無一屋的暗室內,季朝雲蜷縮牆角,意識尚未清醒。
他雙手手腕被扣上了一副鐐銬,一端延伸至牆面上。能夠抑製靈力的鎖鏈限制了他的行動,卻無法抵消他體內那股洶湧的妖力。
季朝雲隻覺自己周身忽冷忽熱,橫衝直撞的靈力無從發泄,變作徹骨的劇痛席卷全身。他竭力將自己手腳蜷起,額頭難耐地抵著冰冷粗糲的地面。
好難受。
有沒有人能幫幫他……
就在此時,暗室的門被推開,一道身影走進來。
鳳祁快步走到季朝雲身邊,把人抱起來,動作間牽動鎖鏈碰撞。鳳祁眼神一沉:“誰讓你們鎖著他的,給我解開!”
跟在鳳祁身後那兩名弟子連忙上前,手忙腳亂去解季朝雲手裡的鐐銬:“殿、殿下,這是開陽仙尊的命令,不關我們戒律殿的事,你可別——”
鳳祁沒再理會他們。
他除下外袍,將季朝雲一裹,打橫抱起,隨後大步離開暗室。
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無比自然,快得令人始料不及。片刻後,暗室中只剩下那兩名弟子茫然對視,面面相覷。
傳送法陣在黑暗的山道上亮起,鳳祁抱著季朝雲踏出法陣。
“再堅持一下,就快到了。”懷中的身體愈發滾燙,鳳祁低頭在他耳旁輕聲安撫一句,沿著山道朝前走去。
短短一小段路,季朝雲已經變回了半妖模樣。
他靠在鳳祁懷裡,銀白長發披散在身後,一對龍角浮現在額前,在月色下泛著柔軟的光暈。
他身體實在太難受了,在那靈力失控的折磨下,他甚至無法意識到,體內有另一股更加洶湧、幾乎無法控制的熱潮,正在飛速卷土重來。
一股甜膩氣息不受控制的從他體內傾瀉而出,鳳祁腳步簇然一頓,呼吸瞬間亂了:“季、季朝雲,把你的味道收一收!”
季朝雲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就算聽清了,也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那不知是何處來的秘藥,將他體內壓製依舊的妖力盡數刺激出來,也刺激了這數百年來,始終被修為強行壓製的熱潮期。
龍鳳兩族本體均為仙獸,與其他獸類相同,他們熱潮期時,身體會不自覺釋放出一種特別的誘導氣息。這種誘導氣息,足以刺激其他獸類也一同陷入熱潮。
弟子院的大門被一腳踢開,驚動蓮池中的錦鯉四散遊走。
鳳祁目不斜視,抱著季朝雲往屋後的竹林大步走去。林中水汽彌漫,鳳祁把季朝雲放在水池邊,彎腰想幫他解開衣襟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以鳳祁如今的修為,原本是不會這麽輕易被人影響。
可偏偏他今日受傷真氣外泄,偏偏眼前的人是季朝雲……
鳳祁眼底發紅,強自定了定心神,聲音嘶啞而顫抖:“朝雲,你不能再這樣下去,自己變回原形好不好?”
季朝雲終於睜開眼。
那雙琉璃般的豎瞳茫然地看向他,像是沒有明白他在說什麽。
鳳祁被他看得越發難耐,某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正在一點點蠶食他的理智。
他霍然起身,轉頭往外走。
“別走……”
鳳祁腳步一頓。
他回過頭,季朝雲靠坐在水池邊,月色下那雙通紅的眼中擒滿了水霧。
水汽蒸騰中,那雙失了神的眼睛似乎看著鳳祁,又像是什麽也看不清,只有低啞無助的聲音裡傳來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與渴求:“幫幫我……幫幫我……”
“鳳祁……”
鳳祁腦中轟鳴一聲,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斷了。
他轉身走到水池邊,抓住季朝雲的衣襟將他拉起來,低頭,狠狠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