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有一絲奇妙。人們通常會以為越是熟悉的人越是能夠準確描述對方是什麽樣的人,能夠真實評價別人,但其實恰恰相反。越是泛泛之交,反而越是容易評價對方,比如:這是一個很事逼的老師,這是一個成績很差的學生,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他們的全部。
當關系變得親近,見過了對方的方方面面,就很難再用三言兩語概括出來。比如,你的媽媽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孩子會想,媽媽囉嗦、愛操心、考試不好會被媽媽打,但媽媽也會做好吃的飯菜。然而隻用囉嗦、愛操心、會打我、也會做菜,這幾個詞去形容媽媽,卻又覺得單薄。最終會沉默著,說不出來。
越是親近,越是無法描述你的所有。
沉默的X,對自己這樣的沉默感到一絲蹊蹺。
他和楚楓,並不是那麽親近的關系,只是監管者和遊戲玩家。
可他卻形容不出楚楓。
X的腦海裡有一些形容詞,楚楓是一個很不聽話的玩家,很會演戲,初次見面就用美貌和眼淚騙他,利用他的同情去拆彈,完事後翻臉無情,冷冰冰地對他開炮,把他炸飛。
這樣描述楚楓似乎也沒錯,但X的腦海裡浮出他們第二次見面的場景。毫無滅火經驗的楚楓一頭扎進火海裡,去救養在幼兒園的那幾隻孩子。他趕到的時候,楚楓正從電梯井裡自殺式地跳下來。
X想到最後楚楓在他懷裡,抱著從電梯裡解救出來的小孩,肩膀在輕微地發抖,大火後的飛灰隨風停留在他翹起的睫毛上。
說這樣的人無情,未免也太昧著良心。
X緘默著,他腦海裡想過的對楚楓的形容,都太蒼白,冥冥之中讓他無法說不出口,只能沉默著,像他曾見過他的所有。
、
“遊戲裡認識的。”
最終,X隻說了這一句。
心理醫生看出他似乎不想多聊他的潛在“boyfriend”,她巧妙地回到折返聊天法:
“那我們回到那個單詞,a……”
她耐心地等著X回答。
X看著醫生的記錄本,那一頁上的abandon,百葉窗的陽光,柳橙條一般投在微黃的紙頁上。
Aa……沒有,Ab……Abandon,Ac……Acdamic,Ad……
“Adidas.”
腦海裡,他身旁小男孩的書包漸漸清晰。X忽然有些失落,這是個世界著名品牌,哪裡都能買到。如果是一個特別一點的牌子,或許能定位到是哪裡。
“adidas”心理醫生道,“你……那時大概多大?能想起來嗎?”
X坐在輪椅上,伸手比了一下記憶裡自己的身高:“大概…六七歲。”
“那差不多是二十多年前了。”心理醫生微笑:“這個訊息很有用,二十多前的中國大陸,能給小孩上學書包都買adidas,他的家境應該很不錯。”
沿著這個思路,X很快就想到了下一步,那個小男孩的家境很不錯,那麽,夢裡那棟破敗的居民樓就絕不可能是他的家,應該是……自己的家。
X繼續推斷,自己小時候的家境是不好的,同理,他家的親戚應該也不會好到哪裡去。那個小男孩應該是他的朋友,那個年紀的小孩最容易發展成好朋友的就是同班同學。
X迅速在腦海中整理出他目前掌握的訊息,小時候,他在中國南方某個城市,住在一棟破敗的居民樓裡,在小學班級裡結識了一位小朋友,對方的家境很好。有一天,他帶著他,到自家居民樓的一樓,一起觀察燕子。
X想,他並不喜歡隨便把人往家裡帶,也並不喜歡和人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不會隨便找個普通同學就盛情邀請對方來他家看燕子。
對方家境那麽好,想來,也不至於吃飽撐著就愛來他家破敗的居民樓觀賞生活常見動物:燕子。
這麽想來,他們當時的關系應該很要好。X想道。
唰。
鋼筆劃過紙。
X抬眼去看,午後微醺的陽光投在米黃色的本子上,心理醫生在紙張上打了個勾:
有望醫治失憶。
X自知,以前他的失憶基本被認定為無法醫治,雖然心理醫生並不會直白地告訴他。
他注視著本子上的那個勾,心裡,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悸動。
打勾。
X想起,他似乎自己也有在本子上打勾的小習慣,完成一些事後,就會打勾。
——完成了什麽?
叩、叩、叩
外面想起敲門聲。
心理醫生的助理走進來。
X知道,他的時間到了,今天的治療結束了。
“說實話,你今天真的讓我很驚訝。”心理醫生朝X微笑,把今天的記錄本遞給X,“你的心理狀態越來越好了,只是回想起一幕燕子,就能找到很多有用的訊息,如果再多想起一些,我相信你能找回你的過去。”
X點頭。
——給予病人信心也是治療的一種方式。他轉著輪椅,向門口滑去。
“過去雖然也很重要……”身後的醫生看著X的背影,突然道:
“但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新生活。”
X停下輪椅,轉過頭。
心理醫生朝他笑:“別忘了,有空多跟你的friend聯絡聯絡感情~”
X:“不會忘的。”
、
大洋的另一端,北半球,中國。
楚楓站在自家臥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