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以為謝玄要大鬧燕京的許氏暗暗松了口氣。
——倒不是怕對方衝動胡來連累自己,左右有母家在,她與陛下的關系,總歸會相敬如賓。
她只是不願兒子被當成異類。
連帶著聞九一起。
得知兩人離開燕京的消息,她甚至想過幫忙遮掩蹤跡,省得露了端倪,可考慮到陛下的多疑,許氏最終還是停了手,省得引來不必要的猜忌。
然而,許氏卻不知,她的準兒婿,其實是個演技一流的戲精,換人設如換衣服,唯有在謝玄面前,才會露出最本真的自己。
紅衣雪膚,鳳眼笑唇,酒壺一提,任誰能瞧出這是燕京城裡仙風道骨、抬手拂袖引星辰下墜的聞先生?
莫說路人,連謝玄宮裡資歷最老的宮女都未必敢認。
聞九亦很自在。
此處是他們臨時落腳的小鎮,天高皇帝遠,亦不受仙人庇護,雖偏僻簡樸了些,周遭風景卻秀麗,當地特產的杏花釀更是一絕。
至於謝玄,對方終究受了佛門百年教導,偶爾冒出兩句阿彌陀佛,未剃發也叫人覺得靈台清明。
這不,一大早,就有人把謝玄請了出去,用兩壺杏花釀換對方念一場往生經。
天潢貴胄也好,曾經受修真界萬人敬仰的佛子也罷,抑或是他這隻被迫攪風攪雨的惡鬼,在這裡,都不過是個長相過分俊俏的普通人。
哪怕找了個和尚當道侶,聞九依舊不喜歡木魚,尤其是他還有別的事想做,今早便沒有跟去。
手裡捏著支狼毫筆,他坐在桌前。
結契書。
這東西該怎麽寫?
雖說他對天道素來沒什麽好感,可該有的儀式,他不想委屈謝玄,原本結契書自有雙方師長宗門準備,怎奈他們今生無門無派,聞九便想著親自操刀。
更何況,沒了這紙結契書、加之印於其上的精血,他們合籍後不被承認神魂無法相連怎麽辦?聞九倒是無所謂,心心念念許久的謝玄肯定會在意。
“麻煩。”
左手撐著下巴,紅衣青年眨眨眼,頭一次懷念起現代社會的搜索引擎。
他演過那些古裝劇上的婚書都是怎麽寫來著?“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不行不行,太肉麻了些。
“永結鸞儔,共盟鴛蝶”?
又太簡單。
筆尖在紅紙上停頓幾秒,暈開大片墨痕,聞九思來想去,竟覺得此前讀過的所有美好詩句,都襯不出謝玄萬一。
未曾想自己居然也有傻乎乎、親身體驗情人眼裡出西施的一天,聞九將寫廢的紅紙揉成一團,悄悄塞進袖裡乾坤,毀屍滅跡。
喝了杯放在一旁的杏花釀,他歎了口氣:“好難。”
若非記憶中近些年沒什麽有名的修士舉辦合籍大典,他真想神不知鬼不覺偷來一份當做參考答卷,然,轉念一琢磨,聞九又覺得以自己的性格,八成會在偷來參考答卷以後,丟在旁邊,輕嗤兩聲什麽玩意。
往生超度,最常念的便是《地藏經》,這段聞九總聽,知道天黑了謝玄也念不完,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糾結。
一版版方案被劃掉,聞九袖裡乾坤中的紅紙已然堆成了小山,庫存的杏花釀見了底,聞九想著該死的天道,失了耐性,靈感卻突如其來:
既然這東西是給天道看的,他為什麽要寫送謝玄的情話,應該好好威脅那混蛋,不準叫對方傷害謝玄才是。
說做就做,紅衣青年重新挽起袖口,筆走龍蛇。
他寫的太認真,以至於完全沒發現自家院子裡進了人,正規法事不可能一天做完,念著家裡還有隻沒吃晚飯的惡鬼,謝玄留下一段手抄經文,早早而歸。
難得見到聞九有如此雅興,謝玄指尖一彈,點亮燭火:“寫什麽呢?”
哢。
聞九的筆尖一歪。
不願讓對方發現袖裡乾坤中的那些廢稿,聞九想都沒想,直接抓起紅紙,匆匆放到燭火上點燃。
他的動作過於急切,食指瞬間被燙紅了一塊,謝玄本還好整以暇地等對方解釋,見此,立刻大步上前:“聞九。”
指腹被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又被含在口中,聞九自知理虧,垂著眼沒有出聲。
不知第幾次拿自家的小祖宗沒轍,謝玄余光掃過桌上的飛灰,確定聞九的手沒有大礙,這才道:“結契書?”
紅衣青年的鳳眼睜圓了些。
“沒有。”一瞬間的慌亂過後,他的神色立刻自然起來,毀屍滅跡完畢,修真界可沒什麽類似恢復如初的法術,只要自己不承認,沒誰能證明剛剛發生的事。
謝玄卻不信。
因為他感到有什麽東西如煙如霧,緩緩縈繞在指尖。
神識掃過,是一行行淡淡的、虛幻的、紅金色的小字。
結契書,本就該以香焚燒,逕達九天,其上提及天道,且寫了謝玄的名字,最後還因意外染上了聞九的氣息。
縱然儀式全無,三重Buff加持,這些文字還是會乖乖抵達既有天道氣息又是事主的謝玄手中。
與其說是婚書,倒不如說它是一封恐嚇信,用詞辛辣直白,毫無尊敬之意。
以衣袖為遮掩,謝玄一字一句撫過那些紅金小字,眉眼柔和,仿佛瞧見了聞九耐著性子在桌前與天道清算恩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