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將“東宮”“裴少傅”幾個字咬得極重,叫人一聽便能明白他的話外之音。
沈青琢哽了哽, 回道:“七殿下可能——”
“七殿下可能有所不知, 沈大人成為殿下的先生之前, 曾在東宮住了長達三年之久。”裴言蹊淡淡一笑, 不卑不亢地代替沈大人解釋道。
這分明是宮中人盡皆知的事, 但裴少傅偏要故意點出來。
果不其然, 下一瞬, 七皇子的俊臉倏然陰沉下去。
一旁圍觀的孔千戶默默擦了擦額側的汗,怎麽回事,他怎麽覺得氣氛有種莫名的肅殺?
七殿下對沈大人千變萬化的態度,已經徹底把他搞糊塗了……
“如此說來,沈先生果然與裴少傅有私下來往?”烈日炎炎,蕭慎的嗓音卻像是自冰窖裡傳出來的,“難不成沈先生……心在曹營,身在漢?”
沈青琢:“……”
當著外人的面,他總不好煞小徒弟的威風,隻得垂下眼睫,和風細雨地回道:“殿下,我與裴少傅點頭之交而已,這就準備走了。”
聞言,裴言蹊平靜的面具下隱隱裂開了一道細縫,卻沒有再出聲唱反調。
“如此甚好。”蕭慎陰惻惻地笑了笑,語氣滿含警告,“沈先生既做了本殿下的先生,就最好安份守己,牢牢記住自己的本分,少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一番話,同時敲打了兩個人。
沈青琢抿了抿唇,繼續給足小徒弟面子:“七殿下且放寬心。”
蕭慎面色陰晴不定地盯著他看了好幾眼,這才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裴少傅何等七竅玲瓏心,如何看不出方才七皇子是故意刁難,語氣誠懇地道歉:“抱歉沈大人,裴某給你添麻煩了。”
“裴少傅言重了。”沈青琢眼神落在旁處,“我先行一步,裴少傅隨意。”
說罷,也不給他挽留的機會,徑直向前走去。
“沈……”裴言蹊站在原地,到底是沒再追上去,而是將口中剩余的字音緩緩吞咽下去。
“卑職先行告退。”孔尚也拱手告退,隨即大踏步,匆匆跟上自家大人的背影。
***
北鎮撫司,詔獄。
燥熱的暑氣並未傳至詔獄,囚室依舊陰暗潮濕,鼠蟲四竄,充斥著森寒之氣。
沈青琢緩步走過窄道,牢房兩側的囚犯一見著他,就大聲喊冤:“大人!沈大人我冤枉啊!”
沈大人充耳不聞,走到一間牢房前,駐足停步。
這間牢房裡關押著的,正是他初次踏足詔獄時,那位嚷嚷著要面聖的殿閣大學士,楊文望。
這楊文望本是禮部侍郎兼任大學士,禮部尚書廉鍾科考徇私舞弊一案前,被扣上“交結朋黨、紊亂朝政”的罪名,下了詔獄,在詔獄中一直高呼“冤枉”。
“大人,屬下這就將人提出來。”魏昌平解下腰間掛著的鑰匙,打開獄門走進去。
楊文望正躺在草席上,生死不明,魏昌平叫了兩聲,得不到回應,便抽出纏在腰上的刺鞭,“啪”地一聲抽在他身上。
“哎呦……”楊文望身體不自覺抽搐了一下,口中發出輕若蚊蠅的哀叫聲。
入了詔獄四月有余,這位曾經參預朝政的殿閣大學士,已然皮開肉綻,半死不活,只是強撐著一口氣還沒咽下去。
楊文望雖是一介文官,骨頭卻是比大多數武將還硬,詔獄嚴刑拷打折磨了四個月,誓死不認罪。
不過,這其中也有沈大人暗中放水的原因。只要他人在詔獄,錦衣衛施刑的手段便會有所收斂,眾所周知,沈大人不喜血腥,更不喜詔獄中的犯人鬼哭狼嚎,猶如人間煉獄。
“魏千戶。”沈青琢開口製止道,“我還有重要的話要問,別把人弄死了。”
“是,大人。”魏昌平收起鞭子,命左右的錦衣衛將楊文望抬了出去。
如今,北鎮撫司上上下下,無人再敢輕視這位弱不禁風的鎮撫大人,包括魏昌平在內,即便心裡仍有諸多不滿,面上卻維持恭恭敬敬。
沈大人的手段,的確了得。
片刻後,楊文望被錦衣衛強行喚醒,結結實實地捆在椅子上。
“本大人第一日來詔獄,你就說你有冤。”沈青琢負手而立,“今日便給你這個機會,申冤。”
楊文望本來耷拉著腦袋,聞言艱難地抬起頭來,無神的眼珠子透過亂七八糟的頭髮看向他,乾裂的嘴唇動了動,發出聽不清的字音。
沈青琢早已摒退了兩側的錦衣衛,隻好轉身端了一杯茶,走到楊侍郎身前,親手喂他。
“楊侍郎喝慢些。”沈青琢一邊喂,一邊輕聲細語道,“若是沉冤得雪,以後什麽好茶,都能喝得上。”
一盞茶見底,他收回茶盞,隨手扔回桌子上,“好了,現下可以說了。”
楊文望有一下沒一下地喘著氣,似乎是在蓄力,好半晌後,才重新發出聲音:“你……你有何……”
“你問我有何資格?”沈青琢笑了笑,慢條斯理道,“你身在北鎮撫司詔獄,唯一願意聽你陳冤的人,只有我。”
楊文望死死盯著他,說話聲像破漏的風箱:“面聖……我要面聖……”
“認清現實吧,楊大學士,聖上不會再見你了。”沈青琢輕歎一口氣,“機會只有一次,今日有話你不說,不出半月,你便會死在這座詔獄中,屍首被老鼠啃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