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片刻,屠志輕輕敲著膝蓋說道:“所以,你是從風水的角度來說明,這裡下葬的不可能是位王侯?但它明顯有封土堆的痕跡,還有墓道配殿,正是漢製。古人雖然篤信風水之說,但天災難測,焉知你所謂的凶地當年就是這樣?也許,它是因為河流改道、山體崩塌,才由吉變凶也不一定。”
見屠志又想考校自己,雁遊隻好把想到的一一說了出來:“如果山體松軟,自然容易崩壞滑坡,但這座山質地堅硬,泥土稀少,不但植物生長得少,還有村民在這兒挖采石料。至於河流改道,我說不準。但通常來說,河床哪怕乾涸了也會留下痕跡,除非徹底清理,否則沒法兒在上面種莊稼。但是你看,這墓葬前方的平地雖也有空處,但東一塊西一塊,串連起來根本不像河床。更何況——”
雁遊走了幾步蹲在他身邊,用指甲輕輕刮去地面殘磚上的泥汙,指著已然在雨打風吹中消磨淺薄的花紋說道:“每一個朝代的紋樣風格都各有不同。這磚上應該是雲龍紋,若是漢代鑿刻,紋路應當簡練渾樸,厚重大氣才是。但就這塊墓磚上的花紋來看,卻過於繁複綺麗了,與漢代的特征完全不符。而且上面這八吉紋的雕刻法,以前在中原幾乎沒有。屠老師,您雖然主攻的是三代金石,但也能看出它的來歷吧?”
他這麽一問,屠志頓時繃不住笑了起來:“好小子,反而考起我來了。”
說著,他撿起一塊駁落的磚石,向圍在後面的學生問道:“有人認得出來嗎?”
書到用時方恨少。學生們搜腸刮肚地想著相關的課本,卻不知是怯場還是興奮過頭,竟是誰也想不起來。末了,只有衛長華猶猶豫豫地說道:“照我看,這紋樣風格應該是清順時期的?”
“沒錯!答那麽小聲幹什麽,就算錯了,我也不會怪你。”
屠志見衛長華又害怕似地低下了頭,心裡不禁有些憋氣。這個學生夠穩重,有韌勁兒,又肯吃苦,奈何總像哪裡短了根弦似的,課業只能做到中規中矩。以往點名讓他回答問題,十次倒有七八次是錯的,這次難得答對了,卻還是那副如履薄冰的樣子,讓他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悻悻揮了揮手,屠志說出讓雁遊回答的用意:“同學們,看到沒有,野外作業所用到的知識是方方面面的。尤其不能缺少的是細心。不但要細致觀察,更要用心去想,觀察到的種種細節代表了什麽?把它們綜合起來,再加以實地墈察,就能得出我們作業的目的之一:我們發現的東西源自何時,成於何因,屬於何人。”
學生們咀嚼著這番話語,開始對雁遊真正心悅誠服。
這年頭,能考上大學的都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尖子,一個新生卻得到了英老的器重,這讓不少學生都暗自嫉妒。但見雁遊露了這一手,原本那些不服氣頓時都煙消雲散:單看地勢就能旁征博引,一眼看到紋樣就能斷代,單是這份本事他們就沒有,也無怪乎英老要收他做關門弟子。
當下有人忍不住問道:“老師,那是否說明這座墓不是漢墓?”
“這是接下來我們要確認的事。”屠志拍乾淨手上的泥土,站起身來眯縫著眼睛打量面前的墓葬:“形製屬漢,墓磚卻是清順風格,選地更是犯了大忌,這座墓讓我越來越好奇了。同學們,按照出發前的分工,各就各位,開始作業!”
一聲令下,原本得知有可能不是漢墓、不免心裡沮喪的學生們頓時精神一振,紛紛開始組裝器材、按步操作。
不過,這些都是老生們的事兒,新生只能先打打下手,從旁觀摩。就連雁遊,也只是拿了小刷子,在旁邊幫師兄們清理殘磚碎瓦上的土屑泥汙。這是英老特地交待過的,不要給他特殊待遇,以免磨練不成,反而橫生驕慢之心。
考古不像盜墓,大乾快上,只要把寶物搞到手,不惜破壞古墓。師生們做的是保護性挖掘,自然分外細致。一轉眼,太陽就從東邊跑到了頭頂,熱辣辣地刺得人皮膚生疼,眾人卻只是將墓道外掩的泥土清理出了一兩米而已。
馬上就要到午飯時間,負責安排調度的衛長華便讓雁遊和施林去山下村子裡拿午飯。相對在烈日炎炎下埋頭苦乾,這算是個輕省活計,因為兩人年紀最小,才把這“好差使”分配給他們。
再次經過樹林,感受著林蔭下的涼風習習,雁遊舒服得伸了個懶腰。旁邊施林轉了轉眼珠,說道:“雁大哥,昨天晚飯裡只有雞蛋,一點兒肉都沒有。你看這林子挺大的,後面又是深山,小動物一定很多。要不我們等晚上來逮兩隻兔子打打牙祭,好不好?”
雁遊敲了敲他的腦袋:“別胡鬧,屠老師再三強調除考察時間外不許擅自進山,你都忘了?”
“我想吃肉……”施林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先忍一忍,回頭問問老鄉哪裡賣肉,到時我做金錢肉給你吃。”
雁遊隻當是小孩子嘴饞,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安撫了一句,該幹嘛幹嘛去了。
在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前,考古工作是非常單調枯燥的。不過大概是早上的事刺激了同學們,持續到傍晚收工,大家依舊熱情高漲,紛紛討論猜測著墓主的身份。
有人甚至聯想到了漢武帝破匈奴,猜測建造墓地的工匠是不是那時活捉回來的,卻遭到了一致嘲笑:幾千年來華夏一直是四方文化中心,以經典子集為乾,工藝匠造為枝,影響輻射著周邊小國。只聽說過外族受漢族影響穿綾著羅,沒聽說過漢族反倒學習外族穿獸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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