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堂垂眼,斟酌片刻, “再過兩日……不, ”他心一橫, 快刀斬亂麻,“便在今晚吧,你們找人,給我傳一張信符,隻說六個字。”
弟子一怔,問:“哪六個字?”
程玉堂:“‘家中有事,速歸’——要多少靈石?”
弟子垂眼思索片刻,“這,給一百塊下品靈石吧。”
程玉堂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這點小事,便要收許多錢財,不愧是儒風寺。
但程玉堂不缺靈石,他當即答應:“好。”
小廝六郎聽得暈暈乎乎,不知主子為何要這樣行事。但他能被程玉堂帶來雲夢,除去日常瑣事上手腳麻利之外,也有另外優點:嘴嚴。
至於主子之所以要儒風寺的人傳話,而非自己飛信符回家,找家裡人傳音過來,六郎倒是十分理解。
程家是藥修世家。放眼整個吳國,不算有名有望。但在蘭曲,也在社交場合裡佔據一席之地。
能夠上“世家”二字的家族,有一樣必備要點:人多。
人多,則心不齊。
程玉堂的修為,在楚慎行看來,隻算平平。但對於旁人來說,已經算高。
他又在培育靈植一事上頗有天分,加上輩分長、從不偏幫哪家,故在大事小事上,宗族中人,都愛找他“評理”。
六郎知道,對於家裡人,主子一直很矛盾。
想要幫扶,但也會覺得其中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頗讓人心煩。找那群人做事,指不定要出什麽亂子。不如直接讓儒風寺來,一了百了。
回雅間時,推門前,程玉堂手稍稍一頓。
自己這一去一回,說來,也就一炷□□夫。
雖得了片刻喘息,但想到馬上又要面對雅間中人,程玉堂便頭疼。
不過很快,他打起精神,心中思索:這番離開雲夢,我卻不必真的立刻回家。總歸是要散心,此番順嘉陵江北上,倒是可以順道在奉陽郡停些時候,也看看奉陽風光。
他考慮一番,終於推門。屋內氣氛若冰,程玉堂隻當不覺,安然坐下。
見了他,宋安笑道:“玉郎,你可算回來。我正在問楚道友,既是秦小友生辰,他這個做師尊的,也該有所表示。”
程玉堂端起茶盞,含混地應:“也是。”
宋安再看楚慎行。
楚慎行笑一笑,叫:“子遊。”
秦子遊忽而被喚,心中莫名,勉勵自己:冷靜。
他聽楚慎行緩緩說:“你如何想?”
秦子遊:“全聽師尊安排。”
宋安眉尖微微攏起。看他模樣,似乎是一個憂切長輩。他臉上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情,看著楚慎行,再看秦子遊,最終輕輕歎一口氣。
他雖一言未說,可這幅模樣,已經勝過千言萬語。便是最在狀況外的六郎,都能讀懂宋安的心思。宋真人似乎不讚同楚慎行對秦子遊的態度,也覺得少年有如此天資,卻拜在一個尋常散修名下為徒,實在可惜。而“楚安”對少年的態度,又加深了宋安的痛惜。
六郎看著,幾乎想要抓住那“鬼迷心竅”的少年肩膀搖晃,詢問他,究竟在想什麽。更有甚者,是否被楚慎行威脅,方對宋真人冷面相對。
但六郎也只是心中想想。
這一下午,宋安又旁敲側擊,用各樣言語,暗示秦子遊:你師尊待你並不好。
他不直說。
而是借著秦子遊生辰一事,講到歸元宗裡其他弟子。
宋安歎:“這樣說來,楚道友畢竟有‘安排’。這麽說來,我卻慚愧。我有一弟子,名喚公孫竹。與玉郎一樣,是吳國人。他是個勤勉孩子,又從來體恤師弟師妹,待人事事關照。許多次,還是他提醒我,哪個徒兒生辰到了。”
乍聽起來,是感歎自己做的不周。可事實上,所有對歸元宗有所了解的人,都會知道,宋安作為一峰之主,名下弟子有上千之數。哪怕公孫竹提醒他,他因之有所表示,這邊算極為寬厚。相比之下,楚慎行的“安排”,現在來看,只在口頭,實在不算上心。
秦子遊深呼吸。
他心中冷笑:你說得這樣好,可你到現在,都沒認出師尊,這要我如何信你?
拍賣還在繼續。
方才宋安給出的護心甲,楚慎行一樣笑納。他能猜到宋安的打算,但師徒二人一圈話下來,宋安接連出手的兩樣靈寶,實則,都歸於楚慎行。
而宋安從前誣陷他,害他經歷五百年磋磨苦難,說來欠他良多,不是區區一顆洗髓丹、一件護心甲就能抵消。
這樣詭異的氣氛中,程玉堂好算熬到晚間,等來傳信。
神念湧入識海,果然是六個字。他的修為遜於楚、宋二人,信符飛來的瞬間,楚慎行與宋安一起察覺到。他們看程玉堂神色變幻,不解有之,焦灼有之……許多情緒,在程玉堂面兒上轉了一圈,最終,他說:“二位,我怕是要先走一步。”
“玉郎,何事?”宋安問。
“是我家裡,”程玉堂歉疚道,“信符中並未多說,但既然傳信過來,恐怕不是小事。”
宋安看他。
元嬰真人的視線落在身上,程玉堂哀歎:這份“故友”交情,怕是無法再用。
他心中有悔意,覺得那日在市集時,不該與宋安招呼。但轉念一想,看楚慎行與宋安之間的微妙氣氛,再加上宋安待秦子遊的態度——程玉堂心中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