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顧辰聲在大雨磅礴聲裡,親口說出了此後纏了他無數個深夜睡夢的詛咒。
“……黎野。”
他父親聲音沙啞,滿身是血,額頭上被人開了一刀,鮮血也流了滿臉。他閉著一隻眼,艱難地對他說。
“顧家代代忠臣……不可在你這裡折掉。”
他父親說:“記……記好了……你要忠,不可……反。”
那是顧辰聲臨死前最後留給他的話。
顧黎野閉了閉眼,複又睜開,看向攤在桌面上的信紙。
顧辰聲忠了大半輩子,進諫了無數忠言。他總試圖改變朝野甚至改變這朝野中的文武百官,想讓所有人都清正廉潔,無數次向聖上進諫又勸誡百官改變,結果忠言逆耳,沒幾個人按著他的心思改變,反倒樹敵無數,最後死時,不少人還覺得大快人心,稱他果真不是個好東西。果然越是勸別人好的人,心裡就越髒。
顧黎野兒時並不知曉這些,隻覺得父親是個好父親,覺得他溫柔好說話又喜歡操心,總擔心他磕了碰了。但隨著時間過去他漸漸長大,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就開始想:父親真是個愚忠之人。
他自己心裡這樣想,卻並沒有說過。
因為他的先生們都認同顧辰聲,說他是個好忠臣,只可惜腦子頑固不懂變通,這才樹敵無數,死了之後還一堆人冷嘲熱諷,連他兒子也不放過。
他們也說,他們當時也是為了自保才撇掉情義對顧家棄之不顧的。為了補償,就要對顧黎野好一些,再好一些,讓他連同他父親的份都一起活下去。
顧黎野有一段時間很迷茫,他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在這種監視環境下活扭曲了,一會兒又覺得父親是真的愚忠。
他有時候真的不解,為什麽要忠於一個殺了他舉家上下的仇人和他子孫後代?
當他認定一個人不值得他去忠的時候,難道不可以選擇不忠嗎?
沒有人告訴他為什麽,大家只會告訴他,你是顧黎野,顧辰聲是你爹,顧辰聲是這樣的,你就也該這樣,因為子承父業,他忠,你也得忠。
這些日積月累的話加上顧辰聲的遺言,把他心裡仇恨的苗一下一下往下壓,不讓它破土不讓它發芽不讓它長脫了骨發狂。
在這些所有“你千萬不能恨聖上”的話中,只有謝未弦告訴他,“我等著你反”。
當年,顧黎野回京的時候告訴謝未弦,會在京城裡想辦法提一下地位,讓明綸放下心,等一切都安定下來之後,謝家再八抬大轎迎他進門也不遲。
他怕謝未弦被明綸盯上,所以不想太出風頭。他說這些的時候心裡沒底,就這樣一拖拖了三年。他拖的心虛,謝未弦卻從來不問他。他就在等,很安靜的等。這人看起來急脾氣,但是溫柔起來能柔得見不到底。
沒想到拖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顧黎野左拖右拖,可明綸最後還是盯上了謝未弦。
忠誠的詛咒糾纏了顧黎野日日夜夜,在那些先生的諄諄教導中,他一直覺得會因為這種事而掙扎煩惱的自己是活的不夠通透,是他還年輕,他該學會不在意,也該對明天抱有希望。
可他總也抱不了希望,他覺得是自己扭曲,活的不通透。
他的掙扎到今天就到了頭了。
顧黎野拿起了信紙。
在謝未弦受到威脅的那一刻,他忽然就沒來由的想,活的不通透也好,太年輕也罷,活的扭曲了也沒什麽,通不通透的,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他們年輕,他們赤誠,他們忠誠於對方,這就夠了。
活著與情義間,他選情義。
他沒必要掙扎,也沒必要糾結,更沒必要自責自己活得不通透。他認為他的父親愚忠,那就這麽認為吧,就算他的想法是錯的,那就錯吧。他還年輕,活得不通透又何妨?
他頭一次放開了一直以來自己為自己鎖上的思考禁錮,讓這些想法徹底又完全的破土而出,然後,這些壓抑已久的思考瞬間拔地而起,沒過幾秒,就長成了一株參天大樹。
顧黎野突然松了一口氣,他突然感覺背上的枷鎖輕了一些。
原來那所謂的枷鎖,除了朝野百官賜給他的,還有他自己賜給自己的。
想通這些之後,他才發覺自己這一路走來所思所想都多麽愚蠢。
顧黎野捏了捏手裡的信紙,忽的笑了一聲。
他又把信紙放回到了書桌上,壓好之後,吹熄了燭火,轉身上床睡覺。
一個下人一直端著燭台站在門口盯著他。見他翻身上床之後,又例行公事地等了一會兒,然後才打了個哈欠,轉身也回房睡覺去了。
床上的顧黎野突然抬了抬身,往後看了一眼。
確定監視他的人已經走掉了之後,他這才坐了起來,看向對角那邊擺著的書桌。
這個信該怎麽送出去,是一個問題。
顧黎野難得的皺了皺眉,翻身下床,輕手輕腳地去翻出了外袍披上。
時時刻刻都有人關注著他這位罪臣之子。之前頻繁給謝未弦寄信,還能被解釋成他們兩個同袍情深,可今日明綸擺明了要搞死謝未弦,那他在這種關頭去寄信給謝未弦,不會令人生疑才怪。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在京城裡寄信出去。
他把信紙折了幾下,放在了信封裡,然後悄悄打開了自己房門裡的一扇窗戶,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