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
乾清宮內一片沉寂,康熙爺端坐在書案之後,神情冷漠。案邊散了一地的奏折,沒有任何人敢上前撿起,單一紙紅皮奏封鋪在書案之上,三貝勒的印信隱隱可見。
梁九功垂首站在龍椅一側,呼吸的聲音都壓至最低,過了晌午的日頭落在窗欞上,映出一個躬身而過的人影。
顧問行進到內殿時,也是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奈何受人所托,不得不硬著頭皮俯身道,“啟稟萬歲爺,惠妃娘娘跪在殿外求見。”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梁九功閉了閉眼,微微轉頭看向康熙爺。良久,一聲輕歎,一個沙啞寥落的嗓音道,“讓她進來吧。”
惠妃跟著顧問行踏進了久未涉足的乾清宮,讓人驚異的是,曾幾度獲罪又逢獨子拘禁的當口,惠妃並未脫簪待罪,而是盛裝而來。只不過,金釵玉瑤之下,難掩斑白的發髻,粉妝銀鈿之後,是女子遲暮的容顏。
“臣妾拜見陛下,恭祝吾皇聖安,”惠妃搖搖欲墜的俯下身子,康熙爺隨意地擺了擺手,“起來吧,這個時辰到乾清宮來所謂何事?”
“聖上恕罪,臣妾此番是為胤褆而來,”惠妃低了低頭,垂首而立。
康熙爺眯起雙眼,向椅背上靠了靠,“你是來為胤褆求情的?”
“不,”惠妃微微抬眼,看著康熙爺道,“臣妾是來參奏大阿哥的,臣妾年老,體虛多病,苦心養育大阿哥幾十年,卻要落得個獨自終老的下場。臣妾要參胤褆大不孝,請皇上為臣妾做主。”
康熙爺一聲輕笑,一手按在了桌上,“好一招以退為進啊,惠妃這是要把跟朕幾十年的情分都參進去。”
“臣妾惶恐,”惠妃後退了一步,頷首低聲道,“胤褆在乾清宮衝撞聖駕在前,本就有不忠不孝之嫌。臣妾懇請聖上下旨降罪,將胤褆拘禁教養,削爵奪位。”
“拘禁教養,削爵奪位,”康熙爺念了兩聲,目色愈寒,“如今,怕不是這簡單的幾番懲處就能遮得過去了!”
“皇上?”惠妃抬起頭。
康熙爺一把將案上的奏折揮到惠妃身前,“你好好看吧,胤祉的奏疏!你那好兒子私下召了一幫擅咒魘之術的喇嘛,妄圖鎮厭太子,謀奪儲位!”
惠妃顫抖地撿起奏折,三貝勒胤祉的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頭,“兒臣上請皇父金安。今逢太子重症,兒臣禁足府邸,不能時時探望,心下擔憂不已。此前,巫蠱之說在宮中流傳,兒臣本不屑與之為伍。卻不想,此醃臢之事竟源於兒臣臥榻之側。兒臣失察日久,至皇太子深受其苦,還請皇父降罪重責。兒臣日前,得聞於府內管家,言牧馬場有一蒙古喇嘛巴漢格隆,自幼習醫能為咒人之術。大阿哥知之,常傳伊同喇嘛明佳噶卜楚、馬星噶卜楚等至府邸行走。兒臣甚為惶恐,無奈不能親至牧馬場,查清真相。特此稟報皇父,以慰太子平安。”
“皇上,”惠妃身子一軟,跌倒在地,顧問行緊忙去扶,卻被惠妃揚手製止。
康熙爺微闔雙目,長歎口氣,“朕知道你愛子心切,朕也不想胤褆落到今日下場。當初,朕在行宮拘禁太子就有言在先,以圖徹底絕了他的心思,讓他跳出這個漩渦。無奈,胤褆不願走上回頭路,愈發膽大妄為!如今,是連朕,都不放在眼裡了。”
惠妃撐起身子,跪坐在雙腿之上,面目淒楚,“皇上這番話,是要我們母子撞死在金鑾殿上嗎?”
“娘娘——”顧問行身子一震,想要提點,卻被梁九功拽到一旁。
惠妃低頭輕撫面龐,聲音輕落,似乎一點未發現自己所言有何不妥,“當初,臣妾誕下大阿哥,適逢榮妃幾次喪子。臣妾怕得厲害,日日抱著胤褆不敢松手。皇上便在寢宮裡勸著臣妾,說您一定會保大阿哥平安,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
康熙爺緩了口氣,靜默未語,惠妃又道,“後來,皇上將大阿哥養在內務府總管噶祿的府邸。臣妾知道,皇上是為大阿哥的安全著想。所以,即便一年只能見他幾次,臣妾都甘之如飴。待到太子降生,后宮終於有了保清、保成兩位阿哥,孩子也才漸漸多了起來。皇上,您還記得,是從什麽時候起,胤褆跟胤礽,臣妾跟皇后走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
康熙爺睜開雙眼,握在椅側的手緊了又緊。
惠妃輕笑了笑,低頭撫了撫腕上的玉鐲,“臣妾記得很清楚,是在索尼病逝,索額圖做大開始。”
梁九功抽了一口冷氣,看向康熙爺,康熙爺穩而不動。
“皇上需要一個人平衡赫舍裡氏的勢力,”惠妃雙目清遠,卻沒有任何焦點,“榮妃自那時開始便常常抱病,德妃還不成氣候,宜妃年輕識淺,即便是孝懿先皇后,也不過是個受母家所製的可憐妃嬪。所以,臣妾和臣妾年幼的保清,被皇上一手推到了明相跟前。”
“放肆,”康熙爺身子一緊,一手拍在案上。
惠妃卻沒有任何退卻,“難道臣妾說得不對嗎?若沒有聖上的首肯,臣妾一介婦孺,保清還沒長大,怎麽可能越過重重宮牆跟納蘭明珠攪合在一起?您知道,”惠妃眼角濕潤,“有多少個睡不著的夜晚,臣妾都在暗暗地想,若是承瑞大皇子在世,我的保清是不是就能和三阿哥、四阿哥一樣,做個普普通通的皇子,遠離那些是是非非?”
“朕,是有心遏製索額圖的勢力,”康熙爺深吸了口氣,“但你跟胤褆一步步走到今日,卻絕非朕所能料想。若如你所說,承瑞還活著,榮妃絕不會和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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