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暮洲等了一會兒沒見嚴岑有說話的意思,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上。
“我……我是你隔壁的病友,這是醫生……我們想來看看你需不需要幫助。”許暮洲說。
他說完自己都覺得這話太水了,正想往回找補兩句,就見紀筠已經按著地磚直起了身子。
她的動作很緩慢,軀體僵硬,像是一台沒有上機油的老舊機器,渾身散發著腐朽的氣息。
“我不需要幫助。”紀筠說。
她神情木然地抹了一把臉,額角的血被她抹得到處都是,血痕蹭到她的眼角,在應急燈的陰影中,像是留下了一道猙獰的傷口。
紀筠的眼神落在雪白的地磚上,她的目光空洞無神,燈光落在她的眼底,明明暗暗地閃著光。
不知道為什麽,許暮洲忽然覺得,現在的紀筠才是她最清醒的時候。
這種感覺來得十分莫名,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紀筠現在的狀態都非常不好,甚至有可能正在發病。
許暮洲在心裡反問著自己,但得到的答案依舊如此。
他總覺得現在的紀筠哪怕形容如此狼狽,也看起來毫無恐懼——她不在乎開口說話,也不害怕自己的特殊狀態被人知道,
她看起來心如死灰,跟白天裡那個紀筠簡直是兩個極端。
“紀——”
許暮洲還想再說什麽,就被走廊裡一段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打斷了,活動床的鋼輪在地上滾動著,凌亂的腳步聲近了又遠。
紀筠被這動靜驚醒了,她渾身一哆嗦,眼神逐漸找回了焦距,重新變得清明起來。
“紀筠——”許暮洲仍不死心。
嚴岑拉住許暮洲,衝他搖了搖頭,製止了他接下來的話。他不容置疑地板著許暮洲的肩膀轉了一圈,拉著他走出了病房。
“晚了。”嚴岑關上病房門,透過玻璃又看了紀筠一眼,才說道:“現在問不出來了。”
第60章 望鄉(二十)
在尋找線索的層面上,許暮洲應該算是個挖掘機式選手。他對任何出現的,可能跟“線索”沾邊的事件都會非常謹慎,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這條線索的來龍去脈搞清楚,生怕錯過一星半點的重點。
——但奈何他遇上了一位效率流選手。
嚴岑對於局勢的把控很精準,他習慣在最短時間內對線索的有效程度作出判斷,並且當機立斷地舍棄掉無用線索。
這是個很好的能力,舍棄掉無效工作後,會大大提升工作效率。
道理許暮洲都明白,但他輾轉反側了半個晚上,最後還是心事重重地失眠了。
他一直在想紀筠。
凌晨時分的紀筠給了他極大的心理衝擊——她看起來整個人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整個人沒有任何情緒,無論是疼痛還是別的什麽,亦或是許暮洲曾經親眼見過的恐懼感,在那一瞬間都在她身上蕩然無存。
血漬從她臉上蜿蜒而下時,有一種驚人的凌遲感。
那時候的紀筠確實展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弱點,她一直以來維系的“正常”外殼露出了一條明顯的縫隙,可以令人窺探到裡面鮮活的血肉。
起碼在那一刻的紀筠是“無畏”的,也正是因為如此,許暮洲才篤定她一定會說實話。
因為她已經不會因為畏懼而隱藏任何事了。
那是詢問真相最好的時機,可惜被外界干擾打斷了。
其實在紀筠“清醒”的那瞬間,不用嚴岑說,許暮洲也明白他們可能已經錯失了這個機會。只是他仍不肯死心,總覺得這種轉瞬即逝的機會能再挖出些什麽。
如果不是嚴岑硬把他拉出病房,許暮洲起碼會從紀筠房間裡把那本《雪娃娃》順走。
“不用太過拘泥於一條線索。”彼時還掛著滿身血漬的嚴醫生面色平靜地說道:“一個人活著,其生平經歷都是心理狀態的佐證,甚至一些不起眼的死物都要比任務對象本人更可信。在清理任務中,傾聽任務目標的自我剖白,是最走投無路下才會選擇的下策。”
“你之前不是這麽說的。”許暮洲疑惑地看著他:“清理系統清理執念,但執念本身就是主觀意識衍生出的‘思想’,如果任務目標肯配合,那不是最簡單的辦法嗎。”
“可是人不但會欺騙別人,也會欺騙自己。”嚴岑說:“何況捷徑並不是一條好走的路——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是。太過相信答案,只會讓你自己也一並迷失。”
嚴岑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有些凝滯,走廊中的燈光打在他身上,白大褂上的血跡凝結成深色的斑塊,散發出令人難以忽視的腥甜味道。嚴岑右眼的鏡片一角被濺上了一絲極細微的血痕,看位置正好落在他眼角的淚窩裡。
有那麽一瞬間,許暮洲覺得嚴岑的眼睛跟紀筠有些莫名的相似,這種感覺一閃而過,還沒來得及被許暮洲捕捉就煙消雲散了。
許暮洲微微眯起眼睛,認真地望向嚴岑顏色漂亮的瞳仁,他專注地觀察了一會兒,最後覺得自己是想多了。
——因為嚴岑眼裡有溫度。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下勾勒出許暮洲小小的影子,跟紀筠空洞的眼神截然相反。
許暮洲在心裡自嘲地笑了笑,覺得再這麽神經緊繃下去,說不準自己也要成神經病。嚴岑說得沒錯,如果他再這麽一門心思地看著紀筠,就只能被對方的一舉一動牽著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