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暮洲接過日記本掂了掂,讚許地側過頭,給了嚴岑一個“乾得好”的眼神。
“約瑟夫見到的,其實真的是那一個‘托婭’吧。”許暮洲說著,隨意地翻開日記本,泛黃的紙張發硬發脆,細碎的紙屑落在許暮洲手裡,又被許暮洲收攏成一堆,夾回了書頁縫中。
“他見到的是那個女孩。”許暮洲說:“被他誇獎是天使的是那個女孩,被他感激,被他另眼相看,被他……愛上的或許也是她。”
“就因為這個嗎。”許暮洲說:“你嫉妒另一個自己,所以才殺了約瑟夫?”
“不是!”托婭原本努力維系的溫和終於寸寸碎裂,露出下面深深掩藏的的瘋狂來,他捏著水晶球的手指骨節泛白,抬起頭來,狠狠地瞪著許暮洲。
“你明白什麽!”托婭惡狠狠地說:“你們這些外鄉人,都是被她騙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惡毒,多殘忍,她根本不可能有一點善良之心,你們這些人在她眼裡,跟外面的花草石頭一樣,根本不可能成為她的同類。”
許暮洲平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根本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我廢了多久的時間才把她關起來。她殘忍又冷漠,根本沒有憐憫之心,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都跟她無緣。她就是個異類,是主教說的魔鬼的化身。”托婭緩緩地蹲在地上,水晶球從他的膝蓋上滾到他懷裡,托婭伸手抱住了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喃喃自語道:“你們為什麽不明白,我明明是在救你們……被女巫蠱惑的人,只能成為魔鬼,是不能被神明承認的。”
許暮洲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因為他看上去那樣無辜,又那樣不解,他看起來痛苦無比,卻不像是為了“殺人”而痛苦。
在這一刻,許暮洲清晰地認識到一個問題——他面前這個托婭,是真的真心實意地認為,那個女孩是個被他“鎮壓”著的魔鬼。
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看起來才痛苦得這麽聖光普照——因為他打心眼裡認為自己偉大,認為自己真的是個聖人,認為自己是在一條不被世人認同的“保護”道路上踽踽獨行。
許暮洲歎了口氣,覺得有些悲哀。
“殺人的是你,守護亡靈的是她。”許暮洲忽然說:“讓我看到‘未來’的是你,給我們送食物和水的是她……所以你為什麽覺得,你要比她偉大呢。”
“看到未來不好嗎。”托婭抬起頭,他的手指有些痙攣地揪緊了自己的發尾,漂亮的綠色眼睛裡蒙著一層水汽,他無辜地看著許暮洲,真心實意地疑惑道:“我讓你看到那些不好的未來,然後讓你有規避它的可能,這難道不好嗎?”
“你在水晶球裡看到了什麽未來呢。”許暮洲反問道:“我相信,你也不是一直沒法使用它的……在最開始,它在你手中發亮的時候,你在裡面看到什麽了呢。”
托婭張了張口,一時沒有說出話來。
“可能時間太久,你也記不太清了,但是我可以來猜猜看。”許暮洲說:“或許是看到了你自己真的變成了個殘暴的女巫,也或許看到了什麽更加嚴重的事,對吧。”
“所以你才會這麽心心念念地將自己的另一半‘關起來’。”許暮洲說:“甚至不惜將她剝離出自己的身體,不承認她,將她變成跟自己完全相反的另一個人……你覺得這樣你心裡就能安寧了嗎?”
從托婭的表情來看,許暮洲覺得自己猜對了。
“你覺得‘她’才是那個女巫,你覺得如果沒有她,你或許就不用淪落到這個監獄中了,你不敢違抗主教的預言,於是只能逃避一般地尋求別的辦法來讓自己獲得安寧……”許暮洲在托婭開口反駁之前打斷他,接著說道:“當然,或許你覺得自己不這麽想,但劃分界限本身就是逃避的一種。你厭惡她,不敢面對她,所以才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她。”
許暮洲說:“只有這樣,你才會覺得,你是無辜的。”
嚴岑側頭看向了許暮洲——他其實一早猜到了鍾璐要在最後一個份額中選擇這樣一個任務的意義所在,但他依舊沒料到,許暮洲會在這時候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甚至於在一段時間之前,明明連許暮洲自己也是烏泱泱那個“無法接受自己”大軍中的一員。
但是在短短幾天內,小狐狸似乎已經脫胎換骨了。
或許對許暮洲來說,“接受自己”依舊是個需要過程的事情,但起碼他現在已經具有站在更高一層台階上審視自己的能力了。
這是好事,嚴岑欣慰地想。
小狐狸那顆心臟一向這麽強大,這次也不例外——依舊令他刮目相看。
托婭愣愣地看著許暮洲,沒說話。
“但實際上,她救了約瑟夫,而你救了我們倆。”許暮洲說:“城堡大廳裡每日都有新的麵包和淡水,你說她冷漠又殘忍,而你也卻也因為莫須有的名義殺害了約瑟夫。”
“歸根結底,你們做的都是一樣的事。”許暮洲堅定地說:“托婭,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這個“托婭”的時間過得比正常情況下快一倍,城堡外的洶湧澎湃的海面重歸平靜,太陽從遙遠的海平面露出頭來,將漆黑的夜幕染上一縷真正的晨光。
在經歷了漫長而飄搖的黑夜之後,天終於開始亮了。
十分鍾前,托婭失魂落魄地抱著水晶球走下了樓梯——許暮洲沒有跟上去,但猜想他應該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