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字刺痛了許暮洲,痛得他渾身一個激靈。
在這場幻境的前半截裡,許暮洲還曾經懷疑過幻境的真假,因為那根實際情況差得太遠了,許暮洲想不到有什麽理由會讓他放棄嚴岑。
但緊接著,這場幻境的後半截卻又狠狠地給了他當頭一棒——因為那就是他,從臉到身體,從生活習慣到說話方式,一切一切都確實是他本人無疑。
“我——”許暮洲不想回憶那些場面,於是把問題拋了回去,語氣不善地問:“你沒看到嗎?”
“沒有。”托婭搖搖頭,認真地說:“你的未來只有白茫茫的一層濃霧。”
第209章 沉夢(十一)
許暮洲其實並沒太在意托婭到底說了什麽。
他心裡像是被人為地塞進了一團亂麻,許暮洲越想在那些混亂的思緒中理出個頭緒,那玩意就纏得越緊。生長著硬刺的荊麻仿佛是一個堅固的囚籠,將他整顆心籠罩在其中,尖銳的硬刺戳傷了他最柔軟的部分,疼得他渾身顫抖。
許暮洲的太陽穴突突得疼,心口也又漲又痛,他下意識地伸手在心口前握了一把,隻握到一團粗糙的布料。
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沒什麽用,因為他不可能憑自己的能力結束這種痛苦——他得見見嚴岑,確認對方還在,確認那些“未來”還沒有發生,才能從這種痛苦中脫身個一時半刻。
於是許暮洲甚至沒有跟托婭告別,也沒有為這個話題做一個結束,就自顧自地站了起來,幾乎是逃也似得離開了托婭的房間。
托婭坐在黑暗中,他手中的水晶球光芒逐漸減弱,最後又變成了之前那副黯淡的模樣。
托婭低下頭,珍惜地在那隻水晶球上摸了摸,有些落寞地歎了口氣。
落荒而逃的許暮洲的眼睛一時無法習慣黑暗,他扶著房門口的扶手緩了一會,眼前大片大片的黑色斑塊才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原路返回,下樓,轉彎,身後掛著的那串鑰匙撞擊在一起,叮當直響。
他先前待過的那個房間的門縫中隱隱透出一些昏黃的光亮,煤油燈的亮度很低,但已經是這座城堡裡唯一的光源,許暮洲站在門口,覺得眼眶有些發酸。
在他看到的後半截那短暫的“未來”中,嚴岑甚至沒有出現,但他又實實在在地在那裡——就在許暮洲最需要他的時候。
可許暮洲自己心裡清楚,就像是生命中那些玄之又玄的“巧合”一樣,遺忘了一切的他只會當那是一次巧合的門鈴故障,哪怕之後會後怕,可能最多也只是感慨幾句自己的運氣不錯,而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人在背地裡偷偷護著他。
——這確實是嚴岑能乾出來的事,許暮洲想。
嚴岑好像就是這樣,他看起來那樣傲氣又自負,看什麽都是遊刃有余,仿佛全天下沒有什麽他解決不了的。
哪怕是這樣細致入微又用心的事,落在嚴岑眼裡,恐怕也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舉手之勞”。
但他哪是什麽願意幫人“舉手之勞”的人,宋妍他們都說過,嚴岑為人處世一向奉行著“見死不救”原則,與他無關的事嚴岑連看都懶得看,更妄論巴巴地抱去幫忙。
但只有他……許暮洲想,嚴岑一向拿他當特殊的。
許暮洲心裡直發酸,他腳步迫切地向前跑了兩步,伸手推開了門。
煤油燈被擱在床頭的小茶幾上,鐵盒裡裝著足量的煤油,正燒得熱切。
那張逼仄的小床對於嚴岑的身高來說有些太短了,於是他也沒躺下,而是乾脆半坐在床上,向後倚著冰涼掉渣的磚牆,正在閉目養神,似乎是短暫地睡著了。
嚴岑顯然將許暮洲的話聽進去了,他鎖骨附近的細小傷口被處理過了,上面糊著一層綠油油的不明糊狀物,將他半個肩膀都糊滿了。
許暮洲腳步一頓。
但一向淺眠的嚴岑似乎沒有被他吵醒——或者說,在長久的相處中,嚴岑已經對許暮洲的腳步聲免疫了,不會像是聽到了陌生聲音那樣警覺。
許暮洲盡量放輕了腳步,踩著吱嘎亂響的木地板走到了床邊。
嚴岑從小憩中醒來,先是習慣性地擰起眉,但緊接著又認出了許暮洲氣息,於是乾脆連眼睛都沒睜開,只是懶洋洋地一抬手,握住了許暮洲的手。
“回來了?”嚴岑的聲音裡帶著點初醒的漫不經心,問道:“問出什麽來了?”
許暮洲順著他的力道跌坐在床上,握著他的手,忽然沒來由地從心底生出一股心虛來。
——他覺得他好像背叛了嚴岑。
在水晶球裡看到的場面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許暮洲看著嚴岑的臉,總覺得他似乎已經拋棄了嚴岑一回似的。
這種感覺來得很沒道理,因為那玩意說是“未來”,實際上不過也就是個虛無縹緲的影像而已。
可許暮洲就是覺得,那萬一是真的呢。
或者說,誰又能說那就是假的呢。
人類這種生物善變且複雜,矛盾和虛偽都是埋在骨子裡的劣根性,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翻騰出來作一作。
許暮洲了解自己,他長這麽大以來,沒有過哪怕任何一段長期關系——親人,朋友,什麽都是如此。那既然他從來沒享受過長期穩定的親密關系,又怎麽能確定自己真的有享受長期關系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