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算了。”老院長說:“好在是個健康孩子……又是個男孩,說不準之後也容易被領養出去。”
夢中的許暮洲意識有些遲鈍,但直覺就知道屋裡的老院長說的是他。
按理說,這場對話只會發生在他剛剛被拋棄的那段時間,但那時候許暮洲自己還是個嬰兒,怎麽也不可能記住事,這段對話更像是埋藏在他意識深處的什麽映射,只是在夢中被換到這個場景中展現出來了。
許暮洲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屋內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片刻後,老院長忽然拉開了辦公室門,許暮洲躲閃不及,被他抓了個正著。
在夢裡,許暮洲的情緒轉折都變得非常純粹,他被嚇了一跳,本能地有種被抓包的恐懼。
他瑟縮地往後退了一步,才發現他的視角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很低,幾乎隻到老院長的膝蓋處。
於是許暮洲不得不努力抬起頭,才能看到老院長的臉。
“小洲怎麽走到這來了。”老院長在他面前蹲**,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這個時候不是應該跟著老師們去洗澡換衣服嗎。”
夢中的時間線異常混亂,不知道在哪個點就會忽然跳轉。
“我……”
許暮洲一張口,發覺自己的聲音變得奶聲奶氣,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發覺那是一雙幼童的手,看起來也就兩三歲的模樣。
老院長顯然習慣了他這副說話不利索的樣子,也不等他說完,就扶著他的肩膀將他轉了一圈,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離開辦公室門口。
“老師找不到你會著急的。”老院長在他背後說:“快回去。”
許暮洲搖晃著小短腿,順勢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回頭看了一眼。
老院長已經重新進了辦公室,關上了門。
許暮洲人被困在小小的身軀裡,意識倒還是成人的意識,他被夢境影響了,竟然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雖然那時候他還小,但這件事許暮洲隱隱約約還有印象。
老院長叫他去洗澡換衣服,是因為今天下午有一次“領養活動”,那好像是許暮洲第一次接觸到類似的活動,大概是讓所有差不多大的小朋友收拾得乾乾淨淨,然後在一個面積很大的活動室裡玩耍。
而活動室的門外,會站著來領養孩子的人們,他們通過觀察來確認自己有喜好的孩子,再由老師將人帶出來進一步接觸。
那次來的人是一對非常年輕的夫妻,那對男女看起來年輕過頭了,也就二十出頭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麽非要來領養小孩子。
那天,那對夫妻挑中了他隔壁床的那個小男孩,那個男孩比許暮洲大許多,那時候已經**歲了,差不多懂事了。其實一般領養孩子,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年齡小一點的,覺得養起來比較同意培養感情,但那對年輕男女似乎是懶得帶孩子,於是才挑了大的。
這件事本來只是許暮洲年幼生涯中的一段非常短暫的插曲,甚至於他除了奇怪了兩天隔壁床的哥哥為什麽不回來睡覺之外,對於這件事毫無觀念。
而許暮洲之所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不到三個月,那個男孩子就又被“退貨”了。
他回來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又陰鬱又膽小,瑟縮地蜷在床上,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上都是青紫的斑痕。
那對將他送回來的年輕男女彼時就站在活動室門口,跟聞訊趕過來的老院長不耐煩地說,是因為那男孩“太不乖了”。
其實許暮洲小時候是孤兒院為數不多沒病的健康孩子,雖然小時候營養不太好,長得有點又瘦又小,但大體上顏值還過得去,不是沒有被人動過領養的念頭。
——只是許暮洲都沒有去。
約莫是受了那個隔壁床男孩子的影響,許暮洲在年幼不知事的時候對於“大人”這種生物非常不信任,以至於一旦有人表露出這個意思,無論老師帶著許暮洲見到的男男女女是年長還是年輕,是衣著華貴還是穿著樸素,他都本能地抵觸不已。
小孩子不必作出什麽反抗,只要表現得不聽話一些,問話不答,看起來孤僻一些,那些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自然也不會想給自己找個刺頭麻煩回去。
等到後來他再大一點,懂事了,就覺得連有血緣存續的親生父母尚且可以拋棄他,何況是素昧蒙面的陌生人。
——但夢境的走向似乎有點奇怪。
年幼的許暮洲在樓梯口坐了一會兒,就見有人從樓梯上走了上來,走在前面的是他的生活老師,後面跟著一對中年夫妻。
年輕的生活老師默不作聲地走上前來,不由分說地將許暮洲從地上抱了起來,然後交給了身後的人。
許暮洲下意識地想掙扎,但又忽然忘了自己為什麽要掙扎。
他在夢境裡越陷越深,被男人接過的時候,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中年男人的臉迅速地變得年輕起來,有些微胖的身材開始抽條,身上筆挺的西裝飛速褪色,最後變成了一件藍白相間的校服。
許暮洲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他像是一隻海面上的小船,被夢境裹挾著一路向前。
下一秒,男人忽然驚恐地收回手,將他扔在了地上。
“我不能,我——”年輕的男孩大叫道:“我不能要他,我要他我就毀了!”
許暮洲摔在樓梯上,右手肘和膝蓋上磕破了一塊皮,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