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會?”周衍神qíng自若,道,“是那姓徐的又想騙些銀子而已。”
許風想起徐神醫平日的行徑,倒確實是這麽回事,也就沒再追問了。他次日又喝了一碗腥氣十足的藥,隨後徐神醫就改了藥方,果然沒再用周衍的血入藥。
只是自那一夜之後,許風再跟周衍相處起來,卻不似從前那般輕松自在了,甚至會有意無意地避著周衍。
轉眼到了正月初十,離元宵節也沒差著幾天了。許風早上陪周衍吃了飯,下午就找了個借口,一頭扎進了書房裡。
徐神醫的藏書多是一些醫經藥譜,許風平日是絕無興趣的,這時候卻挑了一本,認認真真地翻閱起來。他看到一半時,突然聽見有人問:“在看什麽?”
許風嚇了一跳,連忙將手中的書闔上了,回頭見是徐神醫,方才松了口氣。
“原來是徐神醫。”
徐神醫好笑道:“不然你以為是誰?”
許風只是笑笑,沒把他心裡想的那個人說出來。
徐神醫卻問:“怎麽只有你一個人?你那個大哥呢?沒跟在一塊?”
許風嘴裡發苦,說:“再要好的兄弟,也不能整日形影不離吧?”
“也對,”徐神醫連連點頭,“我瞧你那大哥就是太著緊你了,竟然……”
他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沒再說下去。
許風正想著自己的心事,倒也沒有留神。他將手中的書翻了又翻,壓低聲音道:“徐神醫醫術高明,且又見多識廣,不知能不能治那種病?”
“什麽病?”
“就是……”許風猶豫許久,終於將那幾個字說出來,“斷袖之癖。”
“咳咳咳……”
徐神醫聞言,不知被什麽給嗆著了,狠狠咳嗽了一番。但他不愧是見慣了大風大làng的人,很快就平靜下來,目光往許風身上一溜,做了個數錢的手勢。
許風早已摸透他的xing子了,知道他是不見錢財不出力,因此主動奉上自己辛苦攢下來的幾兩銀子。
徐神醫不拘多寡,收了錢就好說話,略一沉吟道:“你說的這個病,能治,也不能治。”
“這是何意?”
“病在腠理、病在肌膚、病在腸胃,皆可治也,唯病在骨髓,則藥石罔效。”
許風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時隻覺心中惶惶,問:“那如何得知……一個人病到了何種程度?”
“這人究竟病得有多重,”徐神醫像是已然看穿了許風的心事,慢騰騰道,“他自己不該最清楚麽?”
許風渾身一震。
徐神醫接著道:“這人若自覺病得不重,大可來找我診脈開方。”
說完將那幾兩銀子收進懷裡,哼著小曲走了。隻留下許風一個人站在書房裡,覺得手腳俱是冰涼。
他是病在腠理?
還是……病在骨髓?
許風手裡還捏著那本醫術,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又在書房呆了會兒,便回了自己房間。
他走到半道上,遠遠就看見周衍站在他房門口,似在等他回來。兩人打了個照面,許風也不好再低頭避過了,隻好迎上去道:“周大哥。”
周衍應了一聲,抱著胳膊瞧著他。
許風被他瞧得不自在起來,瞥見他鞋上沾了些塵土,便問:“周大哥出門了?”
周衍道:“出去辦點事。”
說著將一包東西塞進他懷裡。
許風打開來一看,是一包松子糖。他取了顆糖放進嘴裡,那味道真是甜,甜得過了頭,甚至泛起了絲絲苦味。
許風吃著那糖,苦得皺起眉頭來,聽見周衍問他:“你一下午去了哪裡?”
“我閑著沒事,在書房裡看書。”
“風弟,”周衍看了他片刻,問,“你是不是在躲著我?”
許風心一跳,道:“怎麽會?周大哥何出此言?”
“沒有嗎?”
“當然,我……”許風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找一個借口道,“我這幾日是想著,等將來治好了右手,又要換成右手使劍,也不知能不能練好周大哥教我的劍法。”
周衍眸色沉沉,不知是信還是不信,隻溫言道:“你必然是練得好的。”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許風推說累了,想要回房休息,周衍卻叫住他道:“風弟。”
“什麽?”
“過幾日就是元宵節了,我說過要陪你去看燈的。”
許風身形一頓,記起確實有這麽一回事。別的他都可躲著,隻這一樁卻是躲不過的,隻好硬著頭皮道:“嗯,到時候我跟周大哥一起去。”
說完就逃也似的進了房間。
他連晚飯也沒吃,早早就上chuáng睡了,但因記著徐神醫那番話,翻來覆去地怎麽也睡不著。
他想起從前在山上的時候,師兄弟們說起將來娶媳婦的事,他也曾幻想過娶個溫婉賢淑的娘子。後來……後來進了極樂宮,他才知道原來男子之間也能行夫妻之事。
他雖然逃了出來,但畢竟在那yín窟裡呆了三年,又被人那般yínrǔ過,如何再跟女子在一起?偏巧此時遇上了周衍,周大哥拿他當親弟弟一般,時時刻刻護著他,他便不自覺地動了心。
他被極樂宮的魔頭所害,染上了這等怪病,這一輩子已是毀了,卻不能再害了周大哥。
許風打定主意,明日就去找徐神醫開藥來吃。
他右手早不覺得疼了,這時卻覺得五髒六腑都攪在一處,比蠱毒發作時更為難受。他用胳膊遮著眼睛,壓抑地、小聲地叫了聲:“周大哥……”
叫過之後,旋即清醒過來,張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再沒發出半點聲音。
這一夜許風幾乎沒有睡過,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徐神醫診脈了。只是他攢的錢都已花盡,只能在徐神醫那兒賒帳。
徐神醫沒見著真金白銀,治起病來也就敷衍得很,隨便給許風把了把脈,開了一副方子給他,道:“我開的都是寧神靜氣的藥,你那斷袖子的毛病若是發作起來,覺得心浮氣躁、面紅耳熱、魂不守舍時,可以服下此藥,或能緩解一二。”
許風料不到徐神醫如此厲害,連他的病症也知曉得一清二楚,忙伸手接過了藥方。他接下來照著方子吃了幾天藥,成效尚未得見,元宵節倒是到了。
許風早聽說臨安繁華,但一進城就趕著去救慕容飛,後來又在徐神醫處治手,並未好好逛過。這天夜裡跟周衍一塊出了門,才知道什麽是人山人海、萬人空巷。
街上處處點著花燈,各式燈彩瞧得人目不暇接,又有演傀儡戲的和拍番鼓的混跡其中,耳邊盡是喧嘩嬉笑之聲。
許風瞧見什麽都覺得新鮮,先是看了會兒戲,然後又去瞧別人猜燈謎。其中有一盞琉璃燈,聽聞是從宮裡傳出來的樣式,格外得絢麗奪目,不過那燈謎也難,一時無人猜中。
許風正想多看幾眼,卻被人cháo推著走了。街上人頭攢動,到哪兒都是人擠著人、肩擦著肩,周衍與許風挨得極近,好幾次手背都撞著了他的手。
許風心如擂鼓,徐神醫形容的那幾樣病症他都一一對上了,十分懊悔出門前沒吃上一副藥。
這時迎面衝來一隊人,穿著花花綠綠的戲服,腳踩著高蹺,一下把人cháo衝散了。許風被撞得東倒西歪,虧得有武功在身,才勉qiáng穩住了身形,但是等他回頭一看,卻不見了周衍的身影。
“周大哥!”
許風大叫一聲,那聲音即刻淹沒在了喧鬧聲中。
人cháo重新匯聚起來,繼續推著他往前走去。許風頻頻回頭,四處尋覓周衍的蹤跡。他眼力也算上佳,這時竟怎麽也尋不著周大哥了。
這一夜的臨安城燈火通明,人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許風身處其中,卻急得出了一頭汗。
他仿佛回到了年幼時,與兄長兩個人相依為命,原以為一輩子也不會分離的,但那一日他聽兄長的話一直一直往前跑,等到回過頭時,那個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此後人海茫茫,再無相見之期。
“周大哥!”
許風喊得聲嘶力竭,偶一回頭,卻瞥見了那盞琉璃燈。那燈晶瑩剔透,於近處看,愈發顯得光華耀目。
許風呆了一下,怔怔瞧著那燈。
提著燈的人一步步走過來,將那盞燈遞到他眼前,道:“拿著。”
許風慢慢抬起視線,見那人眼中流光溢彩,正倒映著煌煌燈火。
四周的聲音霎時消失不見,安靜得猶如那一夜,他輕輕吻上周衍的唇。隻這一刻,許風心中忽然明白,他已病入膏肓,世上再無藥石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