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培松了口氣:“那就好。”
羅森做事十分gān脆利落,嚴培換上軍警製服,羅森就帶著他走了一條無人通道,迅速離開了軍事區。直到出了軍事區,嚴培才突然想起來:“你帶我去哪裡?”
羅森看起來也有些猶豫。嚴培心裡立刻警鈴大作,暗想不妙,自己的原則哪裡去了?
如果換了別的時候,他必定要先問清楚去向,至少要確定羅森所說的是不是真話。這次居然跟著就走——就說是沈嘯派來的人,他也未免太相信了。
不過羅森的話倒是立刻就打消了嚴培的防備:“其實我也沒什麽主意。少校隻讓我保護你,別讓史密斯將軍搜查到。至於去哪裡——我也在想。”
嚴培想了想:“我倒是有地方去,只是你要帶我去居民區。在那邊我是不會讓他們找到的。不過沈嘯——”想想他總歸有幾分不放心,“真的只是關禁閉,不會有事?”
羅森點了點頭:“少校是史密斯將軍的學生,一向很得將軍器重。這次如果不是因為——”他看嚴培一眼,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現在正在用人之際,估計將軍不會把少校關多久的。”
嚴培差點笑出來。羅森看著很憨厚的樣子,說話卻是一針見血。沒準沈嘯也就是仗著這時候地下城離不開他,才敢去跟史密斯將軍談判的。
既然出了軍事區,要進居民區就很簡單了。一進居民區,嚴培如魚得水,直奔杜誠的住處而去。帳篷已經換成了簡易輕塑板房屋,雖然簡陋些,總比原來好些。
嚴培敲了敲門,聽見裡面一陣咳嗽聲,心裡一緊,等不及回答就推門進去:“老爺子!”
杜誠臉色發紅,半躺半靠在毯子上。嚴培過去一摸他額頭,果然在發熱:“老爺子!你,你怎麽樣?”
這也是廢話,人都這樣了,還能怎麽樣?
杜誠勉qiáng睜開眼睛,看見嚴培,頓時掙扎著就要坐起來:“你回來了?可回來了!小如,小如呢?”
嚴培平生頭一次覺得騙人很艱難。從前張口就來的謊話這時候像被堵塞了的下水道,半天擠不出一句話來。杜誠期待地看著他,半天,頹然倒了回去:“小如出事了?”
“我……先得給您弄點藥!”
杜誠拉住他:“別忙了。地震之後物資短缺得更厲害,別說藥,就是食品供應——”
“食品供應不夠了?”嚴培苦笑,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羅森拘謹地在一邊看著,這時候猶豫一下,摸出個藥瓶:“這裡有三粒藥——”
“不用,不用。”杜誠虛弱地搖著手,“你們要執行任務,要上地面救人,留著自己用。”
羅森不能久留,看杜誠這樣子也不知怎麽辦好,隻好說了一句晚上送點食品過來,然後匆匆忙忙走了。
這裡杜誠勉qiáng拉著嚴培的手:“小如到底怎麽了?”
到了這時候,嚴培想撒謊也沒辦法了,只能詳詳細細把去麥加的過程講了一遍,包括他自己後來的猜測和分析。杜誠怔怔地聽著,半天,苦笑了一下:“小如早就說過,她說絕不相信她父親會糙率地使用疫苗。如果你能替她證明丁坦博士的清白,對她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嚴培皺著眉:“但我現在這種qíng況……”
杜誠沉吟了一會,誠懇地說:“小嚴啊,我老頭子說一句話,你可別見怪。”
嚴培趕緊說:“看您老說的,如今在這地方,您老和小如就是我的親人了,有什麽話您請直說。”
“親人——”杜誠重複了一遍,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可是小嚴啊,只有我和小如是你的親人嗎?這些人,地下城的這些人,地球上所有的人,他們跟你都沒關系嗎?”
嚴培怔了一下,喃喃地說:“您是說,我太自私了?”
杜誠輕輕歎著氣:“如果我說你自私,那真是最忘恩負義的說法。別以為我老頭子不知道,為了我,你想過多少辦法。要是沒有你,我早病死了。那些藥,那些奶粉之類配給外的東西,憑我自己怎麽可能弄得到?”
“我是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可是小嚴啊,這句話也只有我來說。我聽小如講過你們當初是怎麽認識的。你救她,一方面是打抱不平,一方面也因為她是個東方人,至於後頭幫助我們,尤其是因為我和她都是東方人,對嗎?”
嚴培點了點頭。杜誠說得沒錯,如果丁小如不是黑頭髮黑眼睛,他當時在酒吧裡救了就救了,絕對不會後來那麽熱心地又弄食品又弄藥。那些東西搞起來極其費力,而且也是他自己很需要的。
杜誠語重心長地說:“小嚴啊,別的時候你這麽做,我絕對不說你半個不對。可是這種時候,整個人類都前途未卜,你如果還在局限於頭髮眼睛的顏色,那就太狹隘了。”
嚴培低著頭沒說話,卻忽然想起了沈嘯對他說過的話——所有的人都該一視同仁。
“你為什麽早不肯把所有的事qíng報告政府呢?比如說,那位盧梭博士在地下室裡研究的事qíng?那雖然有些聳人聽聞,但說到底,逆石化也是一種治療方向不是嗎?”
嚴培大驚:“老爺子,這要是說出來,那麻煩可就大了去了!”
杜誠反問:“誰的麻煩?”
“當然是政府的,石化人是不是可以承認活著,是不是有人權,嗜血者又怎麽算……”
“那都是政府的問題,你為什麽要管呢?”
嚴培語塞。杜誠盯著他:“小嚴,你在怕什麽?”
“……很多……”嚴培終於說了實話,“我最怕的,就是被當成純粹的實驗樣本。尤其在看見盧梭用我的血清給雪麗夫人注she的時候,我真是汗毛倒豎。想起他平常看著我的眼神,我就覺得我在他眼裡就是一個移動藥房或者血庫。”
杜誠微微一笑:“嗯,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害怕。可是小嚴,盧梭博士只是一個人,他在研究裡走得太深,對他夫人的愛使他有些瘋狂了。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
“我不敢冒這個險!”嚴培叫了起來,“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很不正常了。生物學家得到一級配給,有最優待的條件,可是人文學者卻與普通百姓相同。單單是同一個時代的人都分成了三六九等,更何況我呢?”
“更不必說盧梭博士在生物學家當中的地位——他有最好的實驗室,還能保存著自己妻子的屍體,這是什麽樣的待遇?如果他提出把我切成ròu丁來做實驗,我看政府絕對會立刻同意的。”
杜誠反問:“你為什麽會覺得他會把你切成ròu丁,又為什麽覺得政府會同意把一個活人切成ròu丁呢?”
“難道不會嗎?”嚴培也反問,“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盧梭博士他們把我挖出來的時候,如果當時不要復活我而是直接把我繼續冷凍起來當實驗品用,也不會有人反對的。我有人權嗎?”
杜誠微微笑了:“那麽他們為什麽當時沒有這麽做?”
嚴培啞然。
杜誠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又有些氣喘,靠在牆上慢慢地說:“小嚴,你為什麽喜歡把所有的事都往最壞的方面去想?為什麽從來不信任別人呢?”
嚴培閉緊了嘴唇,沒有回答。
為什麽把所有的事都往最壞的方面想?為什麽不信任別人?難道他有什麽可以特別信任的人嗎?
他的父親曾經信任過自己的兄弟,結果是倒鬥的時候兄弟跑了,他自己死在斷龍石下面。而在父親死後,那些曾經追隨過他的所謂朋友立刻風流雲散,讓他見識了一下什麽叫門前冷落車馬稀。
他也曾經信任過羅銘,甚至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拿去幫他周轉,結果羅銘的回報是跟另一個女人結了婚。如果不是他發覺了,羅銘還不知要騙他到什麽時候。也就是手上不願意沾血,否則他真會去殺了羅銘。
至於現在——在原來的世界裡,朋友、兄弟、愛人,尚且可以背叛你,何況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究竟有什麽是可以信任的?
政府他就更不能信任了。如果說殺了他可以治好全部人類的石化症,嚴培想就是他自己都會覺得這個選擇題很容易做的。對整個社會來說他只是滄海一粟,可是對他自己來說他就是整個世界。
杜誠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良久,嚴培才有些艱難地說:“相不相信都是一樣的。我已經把這件事告訴沈嘯讓他去處理了,至於我——我仍然不能相信任何人。”
杜誠笑了起來:“仍然不能相信任何人嗎?你難道不是已經相信了那位沈嘯少校?否則為什麽會把事qíngjiāo給他去處理?你難道不怕他直接把你關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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