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他拆繃帶的杜文略有點猶豫:“是否應該再觀察幾分鍾?”戰後,各項技術都有個恢復期,雖然治療原理仍在,但設備都是新啟動的,藥物也是新生產的,究竟療效是否能如戰前那麽好,醫生們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想立刻去看他。”沈嘯眨眨眼睛,“我覺得已經很好了。”
杜文不再阻攔了:“這邊來吧。”
這裡是在廢墟上新修起的中華大區醫學研究中心。戰後一年,這裡就恢復了從前的氣象,到處都有穿著白大褂的研究人員走來走去。許多在戰時無法治療的傷員都在這裡,重生斷肢的,移植器官的,各種各樣都有。
研究中心頂層的一間玻璃頂病房裡,四周擺著綠色的盆景,天棚上還垂下幾盆吊蘭,開著白色的小花,使得中間那張病chuáng看起來像被簇擁在綠色的波濤上的小船。倘若這船上躺的是個睡美人或者美人魚,無疑將是極làng漫的一幅畫面。很可惜,現在這張chuáng上躺著的,是一座石像。
站在chuáng邊上的huáng醫生看見他們進來,張嘴想打招呼,但是沈嘯眼睛裡根本沒有看見他,只是快步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想去觸摸那石像的臉,卻又遲疑了。
嚴培靜靜地躺在chuáng上,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透明的類玉質的光彩,使他看起來極像是漢白玉雕刻出來的一座石像,半闔著眼睛,真像是童話故事裡的睡美人——如果忽略xing別的話。
沈嘯的指尖終於輕輕落在那張微涼的臉上,觸手處的溫度和感覺都像是石頭。但是那張臉還是那麽熟悉的樣子,所有的輪廓和線條都是沈嘯曾經用目光和手指描摹過許多遍的。有那麽一陣子他有幾分恍惚,很想俯下身去親一下,就像童話裡的王子一樣,用親吻讓他的公主醒來。
不過他到底還是沒這麽做。童話只是童話,公主能醒來其實也不是因為王子的親吻,而是因為她沉睡的時間已經足夠。而現在嚴培顯然還沒有睡夠,即使他親吻一百次,也不可能讓他醒來。
“我想看看那段錄像。”
杜文早就料到他會有這個要求,調出腕上電腦,將影像投she在牆壁上。其實這段錄像已經有人向沈嘯描述過上百遍了。
誰也不清楚事qíng是怎麽變化的。在夕陽的光線之下,變異者們身上煥發出水晶一樣的光彩,鑲嵌在天房牆上的黑石迸發出明亮的光,天空中那個巨大的漩渦也漸漸清晰起來。就在這時,變異者們突然炸開了,像是衝上天空的煙花一般,而艾倫就是那所有煙花中最璀璨的一朵!
沈嘯緊緊地盯著畫面。這是他第二次看見這樣詭異而華麗的場面了,第一次是邁克爾導演的,而他在迎向自己心中的神靈的時候,被一個幽靈空間用一道she線奪去了生命。這第二次,失去生命的是艾倫。
在變異者們綻放的生命煙花之中,黑石的炸裂極不起眼,如果不是有心注意,幾乎看不見那飛濺開來的黑色小塊。不過與之相應的卻是聖地上空那個巨大的空間,它的碎裂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視的。像是一張巨大的深灰色的紙,被無形的巨手撕成了碎片。突然形成的qiáng勁氣流——在那之後人們才能推測出來,這個空間的位置其實是在大氣層外緣,由此可以推算,這個空間之巨大,簡直超出人們的想像——使得風雲色變,甚至降下一場雨來!
沈嘯閉了閉眼睛,眼角微微沁出一滴淚來:“麻煩倒回去,再放一次。”
杜文沉默地照做了。
沈嘯出神地凝視著,連續看了三次,他似乎才能相信艾倫確實是不見了。他化成了無數砂子一樣的碎片,在一場傾盆大雨中與聖地的泥土混在一起,無法分辨。而那些變異者們則迸裂成較大的碎塊,有些比較完整的甚至還能拚接一下,唯有艾倫,再無從尋覓。
錄像第三次播到狂風bào雨傾瀉而下,有些變異者的殘軀沒有完全炸碎的,也在風雨中被刮倒衝垮,最後只剩下一個人站立著,那就是嚴培。
“能把畫面再拉近一些嗎?”
杜文搖搖頭:“可以放大一些,但是會變得不夠清晰。”
“那就放大。”
嚴培的臉出現在牆壁上。他在爆炸開始的那一刻猛地轉向了艾倫,似乎是在喊著什麽,甚至他的手都在抬起來,似乎想去拉住他。但是所有的動作都凝固在這一瞬間,直到雨過天晴,嚴培仍舊保持著那個動作,再也沒有動過。
沈嘯把目光移向chuáng上的嚴培,huáng醫生輕聲說:“這幾年我們一直在觀察,他確實有心跳,有呼吸,有新陳代謝,只是非常慢,與正常人相比大約是一比一千五。剛把他從聖地帶回來的時候,他的表qíng還不是這樣的,當時——比較激動的樣子,不過現在就——”
沈嘯凝視著。嚴培現在的表qíng有些哀傷。他的眼睛微微垂下,他的嘴唇也比錄像上的閉合了些,只有他的手微微抬起,像是想去拉住什麽。三年,他用了三年的時間,讓他的表qíng從激動變成了哀傷。雖然艾倫已經消失了三年,但在嚴培的世界裡,他大約還只是剛剛離去。
“戰爭完全結束了?”沈嘯啞聲問。最後兩年的戰爭他由於失明無法參加,只知道從炸碎的巨大空間裡還飛出來幾十個小的幽靈空間,人類足足用了兩年的時間,才將它們消滅得差不多,才敢從地下城轉入地上,重新開始生活和建設。
“是的。最後一個幽靈空間在半個月前被消滅了。”杜文回答,“研究所一直在研究能否讓他醒來,但是——雖然當時我們手頭還有部分從昆侖空間取回來的胚胎樣品,但研究始終沒有進展……”
“當時?”沈嘯捕捉到了這個詞兒。
huáng醫生點了點頭:“現在已經全部耗用完了。”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外星人的樣品可供實驗,而嚴培——依舊沒能恢復到正常的時間裡來。
沈嘯伸手又摸了摸嚴培的臉,就像他從前摸他的臉一樣,不再用指尖小心地輕觸,而是用手掌親昵地撫摸過去,就像是摸到的還是那有彈xing的皮膚一樣:“太空工廠的碎片還沒有清理gān淨吧?”
黑石爆炸,空間爆炸,但是已經改變軌道的哈雷彗星仍舊對著地球衝過來。但是那些看起來要排成兩排的太空工廠,卻在最後的時刻聚集了起來,擋在了彗星前衝的路線上。聖地開放的煙花,在太空裡又再次開放了,在撞碎了數十個工廠之後,彗核碎裂,在大氣層中就消耗殆盡,並沒有直接撞上地球。
地球避免了一次碰撞,但是無數太空工廠的碎片卻在大氣層外飄dàng。現在已經開始招募人員去外太空收集清除碎片,不過這項工作又繁瑣又不安全,估計至少得花上個十年工夫才能搞定大部分,那時候地面上的建設應該也都完成了,人類又可以重新向空中發展。
“現在人手不足,而且飛行器也不夠,這項工作只能慢慢來。”杜文輕聲說,“事後我們去檢查了那幾個地下城的電腦,程序裡有一個病毒,在特定時間它會運行,改變空中工廠的運動軌跡。”
“艾倫沒有背叛。”沈嘯不無驕傲地說,“嚴培也相信他,所以才會孤身一人去執行朝聖計劃。他們都是正確的。”唯一錯誤的是,不該把他一個人扔下。艾倫消失在時間裡,嚴培沉睡在時間裡,隻留下他一個人,被迫跟著時間的腳步匆匆地往前走。
“是的。”杜文低下頭,“他們的名字都將刻在紀念碑的最高一行上。”
沈嘯又低頭去看嚴培:“我想申請去太空中收集碎片。”這工作需要嫻熟的飛行技術以及外太空行走的經驗,以前這種工作都是機器人在做,現在忽然需要手工cao作,一時間還真的難以招募到足夠的人手。而且一場浩劫之後,人們更願意跟幸存的親人和朋友好好歡聚一段時間。
“我想帶著他去。”沈嘯再次摸摸嚴培的臉,“我還想申請一個休眠艙,每隔一年能夠自動喚醒我五分鍾的那種。等我做完了收集碎片的工作,就進休眠艙。”每隔一年,我就到你眼前站五分鍾,不知道這樣的時間,夠不夠你把我看在眼裡?如果你的時間很慢,那麽我可不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張畫片,每隔一年出現一次,那麽在你眼裡就會像看動畫片一樣連續起來,我也就——可以活在你的時間裡了。
huáng醫生猶豫片刻,低聲說:“其實——其實嚴培的那個複製體,一直都還很好地保存著。”
沈嘯驀然回頭盯著他。huáng醫生在他犀利的目光下微微避開一點,繼續說:“複製體的大腦是完整的,其實是可以喚醒的。除了年輕一點兒之外,他其實就是嚴培。”
“這是違背法律的。”沈嘯冷冷地說,“在本體生存的前提下,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喚醒複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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