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得很傷心,連有個男生走過來都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他的球鞋,雪白的鞋底上沾著一片葉子,他蹲下來用右手去拔掉那片葉子,左手卻遞給我一包紙巾。
我愣了好幾秒鍾,都沒去接那包紙巾,他把紙巾隨手擱在糙地上,然後就走了。
第二天我才發現這個男生就坐在我後面一排,他叫蕭山。
蕭山的父親是外jiāo官,他十二歲前都在國外,說一口流利標準的牛津腔,可以跟英國老太太在課堂上辯論詞組的用法。數學更好,好到我這種人都望而興歎。他偏不是勤奮的那種學生,好成績純粹是天才。下課十分鍾都能見fèngcha針跑到cao場上打籃球。有次上數學課,剛打鈴,他氣籲籲抱著球跑回來遲了,站在門口喊“報告”。教數學的老奔最討厭學生遲到,扭頭看了他一眼就恍若未聞,他隻好站在門口當門神。沒過一會兒老奔開始發上次全市聯考的試卷,老奔的習慣是每次按分數念名字,由高到低,念到一個分數、名字,學生自己上去拿。既不人道又傷學生自尊,可老奔不管,他就愛以分取人。
結果這天念的第一張卷子就是蕭山,150的滿分,老奔扭頭看了門外的蕭山一眼,不qíng不願沒好氣:“還不進來?”
全班同學都埋頭忍笑,蕭山從老奔手裡接過試卷,倒大大方方:“謝謝老師。”
附中裡優秀的學生很多,但像他這麽優秀的也屈指可數。班上有許多女生暗戀蕭山,豆蔻年華qíng竇初開,誰對這樣出色的男孩子沒點幻想。我沒有是因為完全沒那心思,父母的離去讓我完全沒有了對這個世界的應對能力。雖然他就坐在我後面一排,但我除了偶爾跟他借下英語課筆記,基本沒有和他說過話。
真正跟蕭山熟起來是在寒假,英國老太太給我們布置的寒假作業就是分組排一幕莎士比亞的劇。全班按座次被分成若gān個小組,有的小組選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有的小組選了《仲夏夜之夢》,有的小組選了《哈姆雷特》……我和蕭山被分在一組,我們這組選了《威尼斯商人》。等chūn節過了,每個小組都要在班上公演,然後分別評分。
我很喜歡寒假排戲的那段日子,因為可以不用呆在舅舅家裡,越臨近chūn節我越有種無家可歸的淒惶。舅媽總念叨過年要置辦的東西,表妹吵著要買台新的筆記本電腦。幾年前筆記本還沒像現在一樣爛大街,表妹已經有台聯想筆記本了,但說是班上有同學用索尼新款,舅舅於是許諾她考到全班前二十名就買給她。
表妹的成績一直在三十多名上下,所以她不高興撅起了嘴,舅舅說:“撅嘴也不行,你看你姐姐,從來不亂要東西。我說給她買個手機,她都不要。”
當時舅媽的臉色就顯得有些不好看,我連忙說:“帥帥還小呢,再說電腦學習也用得著,她也不是亂要東西。”
表妹就拉著舅舅撒嬌:“爸,你看表姐都說了。”
我隻覺得心酸,去年chūn節的時候,我還拉著爸爸媽媽的手撒嬌,可是現在不管我想要什麽,都沒有人買給我了。
那時候我對周遭的一切非常敏感,又非常脆弱,所以寧可躲出去,省得心裡難過。
排練一般在蕭山家裡,蕭山家裡很寬敞,又沒有大人在家,只有他姥爺姥姥。我到現在還記得兩位老人家和藹的樣子。我們關在暖氣充足的書房裡,旁若無人的大聲念對白,姥姥在廚房裡給我們做了點心,拿盤子端出來。
有時候是糯米藕,有時候是桂花年糕,有時候是水晶燒賣……統統都非常好吃。蕭山的姥姥是南方人,做的點心都是家鄉風味,姥姥又總是最關照我這個唯一的女生,讓我常常吃到很撐。
那時候我還不適應北方的冬天,gān燥得讓我常常流鼻血。有天在蕭山家裡對台詞,背著背著就有同學叫:“哎呀童雪,你流鼻血了。”
我一低頭鮮紅的血點就滴在襟前的毛衣上,毛衣是白的,滴上去看著格外觸目驚心,我暈血,一下子整個人都軟在了那裡。最後還是蕭山架著我去洗手間,胡亂把我頭髮捋起來,拚命用涼水拍我的後頸窩。姥姥在一旁幫忙,用毛巾擦著我脖子裡淌下來的水,一邊擦一邊說:“唉喲,這孩子,看著真受罪。”
蕭山微涼的掌心,拍著冷水在我的脖子裡,他啪啦啪啦拍著,血仍不停地往下滴,滴到面盆裡。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聲音,聽得我更覺得眩暈,只看見一縷縷血絲很快被水衝走了。隔一會兒他總要問我:“怎麽樣?怎麽還在流啊?”
姥姥嗔怪他沉不住氣,然後又掐我手上的xué位,姥姥掐了一會兒,就讓他掐:“你勁大,用點力氣掐住了,就不流了。”
他的手勁果然大,狠狠一掐,掐得我眼淚都湧出來了。看著我哭他又連忙撒了手,姥姥又怪他:“你怎麽這麽蠻啊,女孩子的手,嫩著呢。”
我於是一邊流鼻血一邊流眼淚一邊還要勸姥姥:“您別怪他,他也是想快點把我掐住了。”
他竟然在一邊笑出聲來:“掐住了……這說法怎麽這麽怪啊?”
姥姥在一旁拍他:“臭小子,還笑!”
那天我都忘了我的鼻血到底是怎麽止住的,隻記得後來我鼻子裡塞著藥棉,然後吃姥姥做的棗泥鍋餅。姥姥一邊勸我吃,一邊說:“棗泥是補血的,多吃一點兒。”
我對排練的那段日子念念不忘,一多半是因為姥姥對我好,她對我真是太好了。
快到chūn節時我們已經把台詞倒背如流,有一天排完之後時間還早,不知是誰提議去溜冰。我是南方人,根本就不會溜。但排練到如今,可以說我們小組幾個人已經是鐵板一塊,那友qíng比鐵還硬,比鋼還qiáng。幾個同學死活都拉我一塊兒去,蕭山也說:“有我們在,摔不著你。”
穿上冰刀後我連腿都不知道怎麽邁了,兩位同學一人牽著我的一隻手,我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往前蹭,他們稍微快一點我就嚇得大呼小叫。最後有位同學不耐煩了,轉過頭去叫蕭山:“你來帶她吧。”又對我說,“蕭山退著滑最棒。”
蕭山教得非常耐心,他一邊退著滑一邊跟我講解動作要領,就像他平常講數學題那樣。寒假小組熟悉起來之後,我偶爾問他題目,他總能講得頭頭是道,思路清晰,而且一定是最簡單的解法。滑了幾圈後我自己慢慢悟了一些,他看我溜得不錯,就漸漸松開了手:“你學這個還有點天分。”
我不好意思被他誇:“不是,原來玩過輪滑鞋,所以知道一點平衡。”
我第一雙輪滑鞋還是爸爸去美國出差買回來給我的,我還記得那雙鞋是粉紅色的,爸爸總喜歡給我買粉紅色的東西,因為在他心裡,女孩子就應該是粉嫩嫩的。那鞋買得稍大,我穿了好幾年。後來國內也有類似的輪滑鞋賣了,可是樣式要簡陋得多。學著玩輪滑也是爸爸教的我,拉著我的手,就在家門口的籃球場裡,溜了好幾個星期天我才學會。
我狠狠地摔了一跤,蕭山一把把我拽起來,沒好氣地說:“想什麽呢?還沒學會就一心二用,你怎麽總這樣啊?”
我沒有作聲,有時候我問他英語閱讀理解,講半天我還在發愣,他就這樣不耐煩,覺得我笨,又不用心。從小沒人說我笨,過去老師也總誇我接受能力qiáng,可是在他面前我就是笨,因為他太聰明。
他怕我再摔著,一直沒再撒手,拉著我的手帶我慢慢滑。那天有一點點風,chuī在臉上並不冷,我沒有戴帽子,頭上就用了條圍巾隨便繞了一下。我長這麽大,從沒跟男孩子手牽著手這麽久,雖然都戴著手套。但上次我和男孩子手牽著手,好像還是小學的時候,“六一”兒童節表演節目。想到這個我的心突然跳起來,跳得很快,微微讓人覺得難受。蕭山卻根本就是坦dàngdàng,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就像拉著個妹妹,或者拉著位同學——我本來就只是他同學而已,我不再扭頭看他,只是努力讓自己顯得更自然。
溜完冰後我們去小店喝珍珠奶茶,熱乎乎的珍珠奶茶捧在手心裡,顯得格外醇香。大家七嘴八舌說過年去哪兒玩,還有人提議逛廟會。我一個人不做聲,只是喝奶茶,正吸著珍珠呢,忽然聽到蕭山說:“呀,你臉凍了!”
我摸了摸臉,有個硬硬的腫塊,癢癢的,我從來沒生過凍瘡,沒想到第一次生凍瘡就在臉上。聽人說生凍瘡會破皮化膿,如果長在臉上,那豈不得破相了?我連奶茶都不喝了,使勁按著那個硬腫塊,想把它給按沒了。蕭山說:“別揉,越揉越糟,我家有親戚給的蛇油,明天拿點給你吧,用蛇油擦兩次就好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早就說好了這天到正月初五都暫停排練,畢竟要過年了。我原本以為他說說就算了,誰會在除夕從家裡跑出來啊。誰知道剛起chuáng不久,就聽到電話鈴聲。表妹還沒起來,舅媽怕吵醒了她,連忙把電話接了。聽了一句就叫我:“找你的。”
我怕舅媽不高興,很少把家裡電話告訴人。所以不知道是誰會在除夕的早晨打電話給我,忐忑中卻聽到蕭山的聲音,他說:“你的電話可真難找啊,問了老班才知道。”
舅媽就在旁邊的沙發上,有意無意地看著我,因為從來沒有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裡來,我怕她誤會什麽,連忙問:“今天不是不排練嗎?”
“你忘了?昨天說拿蛇油給你,你出來拿吧。”
我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啊……”
他說:“我就在複興門地鐵站門口等你。”
那是離舅舅家最近的一個地鐵站,走過去只要十分鍾,我飛快地拿了主意:“好,那麻煩你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擱下電話我告訴舅媽,排練的稿子有改動,所以同學打電話通知我,我得去拿。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對舅媽撒謊,也許我認為告訴她一個男同學給我送蛇油,她會想歪了,也許我就是單純地不想告訴她。
舅媽也沒太在意,倒是舅舅問我:“要去哪兒拿?”
“他們家住回龍觀,有點遠。”我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撒謊,其實蕭山家住公主墳,而且他已經說了到地鐵站等我,但我說謊說得挺順溜:“要是堵車,我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我想留點時間獨自在外邊逛逛,哪怕去超市發呆也好,因為今天我就想一個人呆著。
舅媽說:“還是早點回來,都要過年了。”
出門之前我在玄關換鞋,舅舅過來塞給我一百塊錢,我不要,他說:“拿著吧,那邊老堵車,要是趕不回來吃午飯,就買個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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