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發現我家原來很大。和顧持鈞站在屋子中心,說話都有回音。顧持鈞從頭到尾都沒怎麽開口,面無表qíng。默默環顧四周,我順著他的視線往周圍望去,褐色地板白色牆壁,窗簾在風中獵獵作響。門口忽然一響。我回過頭,有風從門口chuī來。恍惚中似乎看到父親背著大包小包,牽著我的手推門而入。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我和爸爸在家的時間是極少的。小的時候,整年都在外頭,七大洲五大洋,那麽多可看的風景……雖然外面的世界有趣又新奇,但在長久的奔波之後回到家,總那麽讓人愉悅,只需要在家中的沙發上坐下,煮上一壺熱茶慢條斯理地喝,一年的辛苦疲勞就不翼而飛。
眼睛忽然一酸,說不傷心是假的,但我不敢表露出來,怕顧持鈞不好受。自己難受無所謂,不能讓喜歡的人也受這份罪。他家境優越,從小到大都沒為錢發過愁,現在為了解約才動用了我家的房子,以他對我的維護,此時絕對比我更難過。錢之一事,沒遇到難題不說,遇到了才知道窘迫和無奈。
我推著他往外走,笑說:“好啦好啦,沒啥好看的,去會計事務所吧。”顧持鈞的資產都是專門的會計事務所打理,解約的事qíng他們一並負責。他應該是從瑞士回國就在準備解約,只是違約金數額實在太大,而他的各類資產也龐雜,準備各種文件都花了很久,且不說公司那邊可能還會刁難,結果拖延到了現在。
在會計事務所花了半天時間,終於把我家房子jiāo割完畢。同時我才知道顧持鈞本不會被違約金bī到這個份兒上。他在電影圈的這些年,是賺了不少錢,但也捐出去了大概三分之一。比如我現在才知道,他原來還是一個著名慈善基金的長期捐款人,用於幫助患白血病的兒童。
離開的時候,顧持鈞一直不語,在電梯裡他抱著我,跟我額頭相抵,臉頰輕輕蹭著,氣氛異常纏綿。
沒想到的是,沒過兩天,林晉修就找到我,直接當著老師和同學的面,把正在布置活動的我從階梯教室裡拎出去,磨著牙yīn著臉說:“你發瘋了?那是你爸留給你的房子!”
好吧,我也沒指望瞞著他。“那曾經是我家的房子,現在是貴公司的財產了,”我輕松地微笑,“沒什麽大不了。”
“還裝?!”林晉修面如冰雪,“對你來說真的就是一套房子?是你的全部了!你以為你爸還給你剩下什麽?”
我要努力深呼吸才能按捺住心頭的qíng緒。“顧持鈞付出的遠比我多,我做的不值一提,”我靜了半晌,隨即輕輕搖頭,“總之,我絕對不能讓他一無所有,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這樣才公平。我回去做事了。”
學院的校慶活動如期展開,金像獎頒獎典禮也如期召開。顧持鈞雖然已經解約,但提名出來的時候,他的合同還在電影公司,所以自然要出席金像獎頒獎典禮。我也覺得有始有終的收場才堪稱完美。
第二天是個美好的周末,我窩在客廳的沙發上,在電視上看了現場直播。直播的是MAX旗下的娛樂台,紅地毯、閃光燈,劇組輪番出場,我還看到了沈欽言。他所在的劇組的電影雖然還沒完全公映,但並不妨礙先做好先前的造勢工作。
《約法三章》作為壓軸劇組,最後才出現在紅地毯上,顧持鈞一身白色的禮服,英俊挺拔。顧持鈞之前跟我說過,這次的兩個獎項絕對落不到他的頭上,他去參加活動,不過是去履行在公司的最後一份義務罷了。
儀式很快開始,給他頒獎的是個著名的導演和上一屆的最佳編劇獎得主,兩個人的台詞也相當有趣,一唱一和。“哎呀,今天晚上將會出現金像獎有史以來最大的驚喜之一。”
“本年度的最佳編劇獲獎者大家都很熟悉,他曾經是金像獎最年輕的影帝之一,在兩年前也曾經站在這個頒獎台,拿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獎,真是讓人佩服。”
“依我看,其他編劇一定恨死他,長得帥演技好已經夠幸運了,居然還跟他們搶飯碗。”
“我想大家已經猜到他是誰了。”偌大的劇場裡已經有人叫出了“顧持鈞”的名字。“對,《約法三章》,顧持鈞。讓我們有請這位集編劇、演員於一身的天才上台領獎。”宣布獲獎名單的那一刻,全場掌聲雷動。從提名開始,鏡頭大半時間都切在顧持鈞臉上,攝影還真是周到,給了特寫。
他始終保持了微笑,非常愉快,接過獎杯的時候,他真誠地接部就班地感謝了一大堆人,他說:“一部電影是不是成功,往往跟題材的關系不大,而是看你怎麽執行。《約法三章》劇組是個非常優秀的劇組,能把構想變成現實。我感謝他們。”
隨後,金像獎組委會、導演製片,然後是支持他的影迷等都被他提到,是他一直以來的滴水不漏的風格。我想,坐在大劇院裡很多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要退出電影圈的事,主持人完全無視時間限制,特別讓他再說上幾句。
他對著鏡頭和億萬觀眾微笑,眼神真摯,“無論我拿下多少獎項,這種榮譽都不是我一個人的。對我來說,人生真正的意義,來自於用真切的感qíng,研究這個世界,也來自於我所愛的人,愛我的電影。成為演員,是我的幸運,從事電影行業十二年,許許多多的經歷讓我永生難忘,打開了我的靈魂。我想,在數十年後,我可以指著熒幕,驕傲地對我的孫子說:‘你的爺爺曾經是一名電影人。’”全場掌聲雷動。他眸子裡有光,在億萬觀眾前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真心微笑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也清楚他剛剛說的這番話發自肺腑,不是演技。
我莞爾,是真的為他高興,下一秒,眼眶酸澀難當。他用的詞是“曾經”。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站在這個舞台上,領取那尊小金人了。只是笑著笑著就那麽難過,眼前模糊得已經沒辦法再看下去了,我歪在抱枕上。電視裡陸陸續續地有聲音傳來,最重的獎總是留在最後,我總算等到了最佳導演獎的揭曉。得獎的不是我母親而是鄒小卿。鏡頭轉到我很久不見的母親臉上,雖然獎項旁落,她絲毫不見失落,只是笑著轉過頭,和鄒小卿握了握手。
顧持鈞很晚才回來,那時候我正披著毛毯靠在沙發上昏昏yù睡。他之前和我通報過,頒獎後有通宵酒會,他不會在那裡待上一個晚上,但肯定也要晚歸,我就用這段時間畫了張賀卡放在茶幾上。迷迷糊糊覺得沙發一重,睜開眼睛,只看到顧持鈞坐在我旁邊,禮服扔在地下,隻余一件白襯衣,墨色的領結扯開掛在脖子上,手指輕輕摩挲著我的臉。他顯然喝了不少酒,臉色發紅,薄有醉意。見我醒了,他也不說話,隻一笑,俯下身來跟我jiāo換了一個吻。他唇舌間酒意甚濃,我推推他,“去洗澡。醒酒藥就在茶幾上。”
他gān脆整個人壓住我,隔著被子,小孩子一樣嘟囔道:“嫌棄我嗎?”虧得他還有力氣鬧,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臉,“不敢。”他隨即抱我回到臥室,把我放在chuáng上俯下身纏綿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低低地笑了,“為了不讓老婆嫌棄我,我去洗澡。”
他片刻後回來了,帶來沐浴後的香氣,我隻覺得身邊一暖,被他樹袋熊一樣抱在了懷裡。“謝謝。”他貼著我的耳朵輕語。
“什麽?”
“為了很多事qíng……”他氣息纏綿,“比如,你的賀卡。”
我的手攀上他的腰,真的睡了過去。
我是被電話吵醒的。醒來覺得天光未明,看了看牆上的掛鍾,不過早上七點半,時間實在太早。艱難地搬開顧持鈞纏在我腰上的胳膊,又把他壓在我肩膀頸窩的頭挪開,這麽一番動作他都沒醒,可見他昨晚實在醉得厲害。
我探出身子去接電話,剛說了一句“喂”,那邊忽然安靜了一瞬,我倦意濃濃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的確是市內的號碼。知道家裡這部私人電話機的人極其少,只有顧持鈞的家人和公司裡的寥寥幾個人,都很清楚我和他的關系。我擔心是有要緊的事qíng,打起jīng神說:“哪位?”
那邊又很快嘈雜起來,我聽到很細卻很突兀的聲音響起,“是女人接的電話,”一愣,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另一個清晰的從未聽過的女聲在耳邊炸開,“我找顧持鈞先生。”
“他正在睡覺,你可以晚一點打過來。”我還沒睡醒,茫然應了一句。
那邊忽然靜了一瞬,“我是《星報》的記者,你是不是正在跟顧持鈞jiāo往?”
大腦轟然一響,所有的困倦不翼而飛,理智邏輯統統回來,迅速分析這通電話,得到一個結論:出事了。“你從哪裡得到這個電話號碼的?!”
“既然沒否認的話,那就是承認了。那你必定是顧持鈞的女友了?”
“啊……”
“那麽,顧持鈞為了你息影的事也是真的了?”
“什麽?”我徹底慌了手腳。一隻手從我肩上越過,掛了電話。
我倉皇地回頭看他,顧持鈞也醒了,臉色不好,我知道那並不是因為宿醉的關系。我頭昏腦漲,心qíng又緊張,“記者怎麽會知道家裡的電話?她聽到我說話,問我是不是在跟你jiāo往,我沒反應過來,讓她抓到把柄了……”
“沒事,別緊張,我先問問。”顧持鈞沉聲開口,攬過我抱在懷裡,要伸手拿電話,整個房間都有聲音。這次不光是座機,我的手機、顧持鈞的手機都在玩命地響。我跟他對視一眼,分別去抓電話。打電話找我的是韋姍,她在那邊哇哇大叫,“我說許真!照片上那個女人是不是你?”
“啊?”
“就是顧持鈞的新聞裡的那個女人啊!雖然是側臉,但跟你太像了。”我呆了足足半分鍾,才想起來問她是哪裡看到的。“新聞鋪天蓋地!報紙上都是!”我心下暗道不好,在她“喂喂,到底是不是你?你怎麽都不否認啊?你怎麽對得起林學長?”的吼聲中關上手機,下chuáng去拿書桌上的筆記本,開機,連上網絡,終於知道了造成我一大早就被迫失眠的元凶。
原來今天早上,幾家最有影響力的娛樂報紙上都登出了一組照片,我和顧持鈞牽手走過長街,在街角接吻的照片。照片裡的我踮著腳尖,微閉雙眼,顧持鈞一隻手攬住我的腰,一隻手輕輕撫著我一側臉頰。我想起來了。那是暑假的一個早晨,我和顧持鈞在阿爾卑斯山下的斯特雷小鎮住了一晚,早上趁著遊人稀少外出散步時,他纏綿地吻我。和這幾張照片相對應的,還有顧持鈞昨晚在頒獎典禮上手持獎杯,面帶微笑的照片。新聞題目則讓人憂然驚心,“顧持鈞為女友急流勇退?”本該是大肆報道金像獎的時候,結果卻變成了jīng彩的八卦新聞。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