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知道天災一起,老百姓為了活著,必然會賤賣自己家的田地。所以,他出台了一項政策:災荒期間,由官府去買百姓的田,一定時間內,允許賣方以原價贖回土地。或者官府低價出售土地。這就是“贖田錢”。
“因此,身為江西布政使,在鄰省米價一鬥米高達四十個錢的情形下,你需要多少贖田錢,才足夠本省災民五百四十七萬六千二百五十九口所需糧食?”
“其中男丁四百零五萬六千八百一十二人,女丁一百零一萬四千二百零四人,老弱四十萬五千二百四十三人,而每丁每日皆領半升糧,救濟四個月,老人孩童每日領糧數目減半,救濟五個月。”
“大堤修築少則三個月,多則五個月,便算五個月吧。”
太子筆直站立,一氣呵成。
那當然是要一氣呵成的。
天統十二年,江西自春入夏,大雨連綿,贛江生洪。贛州、吉安、臨江、瑞州、廣信、撫州、南昌、九江、南康遭遇數十年難遇的大水,千裡成洋。
太子高憲親往賑災。
水災前,江西人口九百一十二萬余,災後,淹斃人口三百六十五萬佘,災民五百多萬口。
他所說的數字,來自於當年的災難。
而他最痛恨,最難忘的是——
“陛下,天統十二年江西布政使曾葆成,因本身數學薄弱,雖心懷百姓,災時親自核對糧米數目,檢驗災民人數,清冊中所計災區戶口幾何,所壞田地幾畝、房屋幾間,淹斃人民幾口……盡是其踏勘而得。”
“可他不懂算數,只看最後數目,賑災糧食如何購買,如何分發,皆由底下小吏而為。”
“糧食確實在曾布政使的嚴核下,發放到每一個災民手中,無有貪汙。”
“但,購買糧食時,購糧錢財與糧食數目不符,使得糧食不夠分。再去買時,糧價又漲,成了一鬥八十錢,朝廷的糧食還未運到。”
“是以,餓死者十六七。”
那些災民,沒有死在洪災裡,沒有遇到屍位素餐的官員,卻因為本省最高長官不懂數學,沒有計算過一個災民該準備多少救災糧,亦沒發現底下小吏貪走銀錢,導致第一次買來的糧食嚴重對不上人數,因此餓死。
天底下怎會有如此荒謬的事情!
怎會有如此荒誕、可笑、仿佛老天爺在和人開玩笑的事情!
“這事怪誰?”
“是怪算數不好,沒有提前算好災民所需糧食的布政使?還是怪損公肥私的吏員?還是怪朝廷對算數不重視,全靠當官的自覺?!”
太子一直以為自己忘了這事,今日才發現,有些事只是埋於心底,等著破土而出。
那猛然抬高的聲音幾乎穿透雲霄,足以使人汗毛聳立。
*
東宮。
太子的書房裡,五皇孫高鑰正到處翻找:“奇怪,我記得爹之前看的那本遊記應該在這兒的啊。”
自己身高能夠到的地方都找全了,這位與邴琰同齡的小皇孫挪動著書房裡的梯子,搭在書架子前,一個勁兒地只顧往上爬。
梯子咿呀咿呀地響,底部篤篤地敲。
“找到了!”
小皇孫連忙把自己要的遊記揣到懷裡,想了想,又順手薅走旁邊幾本書,打算一起看。
用著一邊的胳膊夾著書,另外那隻手抓著梯子,小心翼翼往下走。
“哎!”
“哎哎哎哎!”
梯子上的小孩子腳一滑,手上的書立刻摔下去,整個人也在梯子上揮舞著雙手,胡亂去抓,好在及時抓住了橫杆,腳也重新踩穩,梯子稍微往外彈了彈,又“砰”地壓回了書架上。
“咚——”
好像有東西砸到了地面。
高鑰低頭一看,是一個匣子,他有印象,之前揮舞雙手時確實感覺碰掉了什麽東西。
匣子的鎖直接摔開了,白紙墨字揚揚飛起,又紛紛落下,散了一地。
門外是宮人著急地喊聲:“小郎可是摔了?!”
“沒事!你別進來!”
小皇孫喊了一聲,確定外面沒有動靜後,踩著梯子下去,還剩下兩三道橫杆時,往下一跳,直接跳到地板上。他拍了拍衣角不確定存不存在的灰塵,彎腰去撿起那些寫字的紙。
“咦……”
高鑰下意識就被上面的內容吸引了注意力:“阿爹寫的……如何幫助和引導百姓?”
又拿起一張:“科舉變革?”
再拿起一張:“如何從豪強嘴裡挖肉且不會魚死網破?”
“還有……”
高鑰有記憶以來,他就沒見過他爹關心朝政,就連上朝都是十天半個月才去一次。有的時候天冷,他爹能連著兩個月不上朝。
他聽過宮人私底下說他爹太吊兒郎當,不像能擔起國朝的太子。
也見過他爹抱怨爺爺管得太嚴,抱怨今天又被捉去批奏章沒辦法出宮看熱鬧。
還意外撞見過,他爹勸他爺爺另立太子的現場。
他爹是真心的。也好像確實不想當這個太子。
可為什麽他爹又寫了這些東西呢?
高鑰盤腿坐下,一張一張地看,看完就發愣,直到腿坐得麻了,才反應過來,緩慢地站起來,緩慢地走動,腿不麻了就繼續坐下盤腿看,看了之後又發呆,反反覆複,不知自己來了幾次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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