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殿中,裡面還是一副父子其樂融融的景象。眾家兄弟都吹完了功績,杯盤漸漸也空了,皇帝醉步蹣跚地被內侍扶走,臨走時還貼心地為兒子們叫來軟轎,供他們在出宮前代步。
伏霄跟著謝了皇恩,一並走出殿外。
宮門外子興牽了馬等候著,見伏霄落轎出來,溫吞地解開轡頭遞到伏霄手中,同時壓下聲音:“王爺,前日闖進府中的賊人,已經有了眉目了。”
伏霄踩著馬鐙上了馬,迎著皇城外的微風,緩緩活動了下手腕,眼皮抬也不抬,就這麽嗯了聲,再沒下文。
那日與賀文逸說的話,其實並非是誑語。近些日子家中的確有怪事,不是書房平白出現些畫滿墨團的字條,就是廚房擱的剩菜多兩個牙印。伏霄捏著眉心,至今能想起大清早暈乎乎爬起來上朝時見到床榻前一排亂糟糟的泥腳印時的震驚。
親王做到這個份上,屬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實在是因為進了鏡子後,他前小半輩子用來尋仙求道,後半輩子力求明哲保身,對於家私財務,略有疏漏,這疏漏體現於,昭王府上所有家丁仆役加起來,兩隻手都能數清。
加上當年他在十幾個兄弟當中著實沒什麽分量,大家鬥得死去活來暗器毒藥厭勝小人亂飛的時候,昭王殿下還試圖在小院裡挖蚯蚓打窩,手足間的火藥星子一點沒濺到身上,自然防衛之事,也就跟著荒廢了。
不過昭王府上雖冷清,卻貴在個個都機靈,子興沒多說話,噤著聲牽馬,主仆從宮門外一路慢慢繞行,過橋跨巷,馬蹄音逐漸由清脆轉為沉悶,伏霄適時地睜開眼,見泛著苔色的石板道已經變為碎石小路,這才扭一扭微麻的手臂,對著子興道:“就是此處?”
子興點點頭,指著前面熱熱鬧鬧的街坊小店,“這街叫丹青鋪,整條街賣文房四寶、古今字畫,不知何時興起的,至於字畫,古人時人都有,都是假貨。那人常混跡此間,主子沒吩咐,我們便沒有打草驚蛇。”
伏霄頷首,他實在是很滿意子興的眼力見。
眼前這條街南北橫貫,兩側分布著高高低低的屋舍,一層做生意,架出長長的攤面,二層用以住人,此時便寂寥著。伏霄令子興在巷中守著馬匹,自己負手從小巷口走出,方才狹窄受限的視線驟然開朗,鮮活的氣息隨著風徐徐吹來,滿街道都是墨錠與紙張飄散出來的味道。
整條街都是些筆墨紙硯,適逢大比,街上穿襴衫的文人格外多,支出門面的小攤上也應景地懸掛著不少字畫,伏霄湊過去觀賞,只見那些裝裱技術或高或低的畫軸上毫不吝嗇地題滿了各代名家的款,尚有幾個舉子模樣的站在攤前,交頭接耳地品評著。
其中一名衣著板正的綠衣舉子,聲音模糊地響起:“這松柏圖甚妙,筆法蒼勁,我看確是山南居士的真跡。”
伏霄一時好奇,起了心思站在一旁聽他們談論。
另一藍衣的道:“前年我在容親王府上有幸得見山南居士的真跡,他的印左下角有一處方形的殘缺,今日這幅,印是對的,筆法也錯不了,但山南居士避世已久,流傳在世的贗品頗多,兄台再好好鑒別一番。”
說罷,那兩人的目光同時看向最後一名青衫。這目光太過期待,青衫人嚴陣以待地皺起眉,上下將那畫打量一番:“我觀此畫,確有澄懷味象之妙,應當是真跡無疑。”
小店老板咧嘴一笑,搓著手看著三人。
綠衣歎息道:“季兄發了話,看來的確是真跡,可惜我囊中羞澀,只能看此等畫作被掛在市井之中,實在慚愧。”
藍衣亦是搖頭:“咱們還是回去吧。”
那青衫人卻擰緊眉頭,不肯離去,站在畫攤前思索再三,對那老板道:“此畫多少錢?”
老板嘴角快咧到耳根,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身上轉,伸手比個數:“三百三十兩,公子少年俊逸必是前途無量,小店願交個朋友,今日只需三百兩白銀。”
局做到這個地步,伏霄也看明白了,倆畫托攛掇這冤大頭買畫呢,他雖不怎麽分得清五谷,數還是識得的,三百兩實在太黑,一時動了惻隱心,想了稍時,輕咳兩聲,道:“什麽神品丹青,卻讓我來看看?”
字畫與文玩一樣,旁觀的隻興看透不興說透,畫攤老板何等人精,瞬間就看出這人是來攪局的,還沒出聲阻攔,一柄扇柄便敲在了絹面上。
“我觀畫中山川形似蜀中,可山南居士從未到過蜀中,如何見過蜀中的景色,還畫得這般纖毫畢現?”
老板怒道:“你你你——”
那青衫人愣了一愣,目光微斜,看著伏霄,正氣凜然道:“僅以此宗斷定畫是假,未免太過狹隘。何況世上以訛傳訛之事未免太多,閣下又如何得知,閣下所知就是真的?”不等眾人反應,他轉向老板:“煩請替我包起來。”
老板呆了,一旁兩名托也呆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直到兩張銀票被拍在櫃台上,人才如夢方醒。
伏霄做善事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眼睜睜看著人包了畫離開,還道是自己說的話哪裡不妥得罪了人,思量再三也思不出個因果來,隻好猜測恐怕是今日流年不利,不宜助人。
他無奈躲開畫攤老板警惕的目光,在街上漫無目的轉了一圈,東撿撿西瞧瞧,果然如子興所說,全是西貝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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