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不曾理會他,低啞的聲音從帷帳那一側傳來,“朕死後……五年之內,你若、若違逆朕曾頒下的旨意,九泉之下朕也要你不得好死。”
他是在……
若說方才只是猜測,此刻伏霄心中卻是全然清楚了,渾身似有泰山重壓,卻又覺得輕盈無比,只在一聲滾雷過後猛地抬起頭,想從那帷帳後看清老皇帝的臉。老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朕死後……你繼位。世道傾覆,朕選了你來匡扶,你需感念朕的恩德……不得……不得改賦稅、散兵丁,五年之後方可,方可……”
老皇帝長長地喘氣,肺腑仿佛被戳穿了個窟窿,嘩嘩地透著風,劇烈一陣咳嗽後,又道:“五年……五年之後你想與民休息,便頒罪己詔……這天下,任你改成什麽樣,功過都已與朕無關。”
五年為期,足夠人忘記很多事。老皇帝在位期間做下荒唐事無數,死前卻仍惦記一點身後名,他知道許多政令再不改變就積重難返,可若他剛死便要改掉諸多弊政,昏聵的罵名上難免再添一筆,是故此時仍要伏霄保證:他的聖旨從無過錯,錯都在新帝一人。如此待到新帝繼位五年後,因諸事難順,感念上天責罰,罪己改過,與先帝全然無關,先帝萬歲萬萬歲。
人之將死,何苦再說些違逆的話。伏霄沉默著回應。只是這自知之明著實來得太晚了些,若想留賢名在人間,當初何必要縱情享樂,弄得怨聲沸騰。
“朕的意思,你知道嗎?”
這一刻伏霄耳邊抑製不住的耳鳴,腦中不斷轉著一千個一萬個念頭,這千萬個念頭又擰成鋼錐一般穿鑿著他的太陽穴。可就是這種時候,他竟然出奇冷靜,將額頭貼在地磚上,輕輕一磕:“兒臣知道。”
老皇帝又嘶啞地大笑:“你知道?我看你如此著急,夏郡……夏郡的事……朕隻當不知,可若你違逆朕今日的話……”聲音漸漸低回,寂靜中他的口舌仿佛黏著在一起,嘰咕著念叨,吟咒一般令人悚然。
伏霄心魂震蕩,仿佛帷帳後的怪物乘著咒聲從縫隙紛紛躍出,如群鯊將其環伺,一股無名怪火自周身燃起星點火苗,由肌理直入血肉,連骨髓都要燒得枯盡。
前頭簌簌有聲,他不再有所顧忌仰頭緊盯,卻見一隻手從帷帳後遽然刺出,老皇帝厲聲叫到:“十六……十六過來……!”
枯朽的手搖搖曳曳,徒然地抓握著,伏霄咬緊牙關,旋即將額頭死死磕在地板上,只聽耳邊慘聲叫道:“來人。來人!朕殯天之後,傳位、傳位昭親王賀珠白——”隨著殿門被內侍慌張推開,老皇帝最後一聲戛然而止,手卻直直伸在帷帳之外,竟是死死定格在那裡。
一直到內侍哭著端來溫水為老皇帝擦洗時,伏霄才看見內裡的情形。藥氣濃鬱,被褥凌亂,那老人雙目直直看向虛空,的確是已經死去了。
多少年前他也是這樣,從自己的父親手裡接過權柄,世世代代,掌皇權的人如流水更替,前人死去如抽絲,後人上位複作繭,子替父位,弟承兄尊,來來回回,逃不過五指藩籬。
恍惚中他突然有奇妙的感覺,究竟是幻境融合了他,還是他融合進了幻境,無從可知。
伏霄跪在榻前,忽然捂住嘴,那一陣怪火的熱氣燒穿了肺腑,終於令他難以自抑嘔吐起來。
站在殿外的那幾個親王聽見聲音,卻不顧內侍阻攔,闖將進來。見到殿內景象,又想起方才老皇帝那一聲大喊,哪有功夫管龍床上親爹的屍身,踏進來怒罵道:“十六!你乾的好事!”
老皇帝那一聲“昭親王繼位”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今日殿外尚有見證的內侍,如何都做不得偽,那人急中生智,卻叫道:“諸兄弟都聽得分明,殿內方才雜聲甚多,卻是你對父皇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下作事!”
其余幾人聞言,全都不聲不響地站在了那人的身後。
老皇帝就像一條維系著他們兄弟之間平衡的一根蛛絲,盡管脆弱,但勉強能稱為一體同心。不管怎麽說,內裡鬥得再凶,總不至於撕破血肉相連的外皮。然如今他一死,這根蛛絲便蕩然無存,蛛絲尾端的幾個人,天然的各立了門戶。
不過至少現在,他們有著同一個敵人。
伏霄被內侍攙扶著慢慢站起,揮了揮手示意旁人退下。那跳出來的人與他針尖對麥芒,不肯後退一步。
氣氛正緊,宮禁之中,突然響起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在場所有人聞之都不免向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宮室之後,不知何時圍攏了一群禁軍打扮的兵卒,正神色肅穆,好似圍牆逐漸收攏,向此處步步緊逼。
眾人皆惶惶,不知如何自處,卻只有一人從容自若。這些禁軍歸屬何人,已不言而喻。
那親王怒極反笑,指著伏霄鼻子大罵:“原來你他娘的今日是打算逼宮!”他怒目而視,對上的是出奇從容的一雙眼,含著山雨欲來的酷烈,橫掃過殿中諸人。
半晌,這新近喪父的繼任皇帝緩步走下台階,極為幽微地翹起嘴角,對著殿外的禁軍統領道:“父皇驟崩,本王的這位弟弟傷心過頭失心瘋了,來人將他架出去,好好醫治。”
刀斧手在前,自然無一人敢有異議。
天子殯天舉國皆孝,所有的親王拜倒在先皇帝靈前痛哭。皇陵早已經修好,老皇帝停靈七日後,禮部著人抬去陵墓中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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