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他的語氣帶著些不易察覺的虛弱。
那邊說完,一支卷軸便啪嗒落在了伏霄腳邊,看樣子正是寫有賀珠白生平的記錄。
蘭折語調平平:“這卷軸的內容,只有龍君可見,只需輕握住,便可感知其中的文字。”
伏霄還想多問幾句,那臨時穿透幻境的靈力通道卻已經支撐不住,隻留下蘭折的寥寥幾個殘音,便如大雪崩離,瞬息潰散坍塌,待伏霄回過神來,周遭的人物景致已經恢復如常,面前那一碗餛飩,依舊騰著熱氣,子興在一旁打扇,悄悄地打著呵欠。
而在伏霄的袖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支卷軸。
若說眼前都是幻境所育,也太過真實了些。
以往聽聞前輩被幻象所迷心生魔障,他還笑是道心不定,如今自己也遭了殃,才知道幻象的威力。
伏霄按住卷軸,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賀珠白……他所經歷的這十數年人生,不過是鏡中的一場遺夢,是假的,是幻象,他的種種喜怒哀樂、切膚的感知,全部被桎梏在鏡子當中,身死那一刻,大夢初醒,所有見過的,愛過的恨過的,統統拋之腦後。只是經歷的人生數十年,這些愛恨,這些歡愉這些苦楚,早如烙印,如何能忘?
子興在一旁見他入定一般,忍不住小聲叫了聲“王爺”。
伏霄這才緩過神,想起方才買梔子花,手邊花香依舊,賣花人卻不知去了哪裡。
蹤跡了無痕,也是個夢寐一般的相逢。
被丹靈子來了這麽一出,伏霄自然沒什麽心情吃東西了,扔下銀子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順帶著將卷軸中的內容掃了個大概。
開頭就讓人異常絕望——賀珠白,活了八十八載,無病無痛,壽終正寢。
真是長壽啊……即便紛紜鏡中的時間不值一提,但這也只是相對外界而言,剩下將近七十年,從此時遙望過去,實屬難捱。
再往後看,二十二歲,老皇帝殯天,賀珠白與其弟賀文逸相爭,最後成功踹了弟弟奪取王位,做了中興之主。
……這鬧著玩兒似的皇室竟然還能延續這麽久。
伏霄深深震驚了,同時衡量了一會兒自己在鏡中成長至今的水平,怎麽看怎麽像那種聽信讒言禍禍百姓的桀紂之流,和中興之主四個字的區別就好比騾子和狗。
他還想深入研習一番這卷軸中的內容,然而除了一些重大的轉折之外,丹靈子對於細微之處的情節壓根一字未提,整段人生故事簡略短小,來龍去脈都語焉不詳,諸如“從前有一個人後來他死了”的表述在卷軸中已屬最詳盡的寫法。
袖袋內的卷軸都快被摳稀碎,也沒找到額外一點詳盡描述。
伏霄騎在馬上吹著風,袖子底下的拳頭捏得喀喀響。
第7章 龍虎亂.7
常言說,最可怖之物,莫過於未知。
伏霄現在就處在這樣一種困境之中。
他現在知道賀珠白將來會當皇帝,就等於知道自己會走上一條無比危險的道路。在紛紜鏡中,他沒有上天入地的神力,肉體凡胎一具,事乾多了要犯困,刀子割了得流血,肚子餓了須吃飯,遠行千裡靠車馬。而龍君素日最是懶散,最懼麻煩。
更何況,他接下來做的不僅僅是皇帝,做的還是明君。
明君就意味著宵衣旰食夙夜不休,意味著不但要把這個破破爛爛的山河縫補起來,還要開創一個中興盛世。
拾起了做神仙時的逍遙記憶,由奢入儉,分外艱難。
想到這,伏霄的心肝脾肺腎都跟著顫了一顫,歎口氣,將卷軸往袖子深處一攏,決意先回家中睡上一覺,其余冗雜事物皆不去管。
說到底,對於龍君而言,七十年還是七百年,都是一樣,一樣——
隔日是官員休沐日,總算是閑了一天不必聽文人們念叨。他直到此時還有些恍惚,看著自己親王的冠冕,摸了一遍又一遍,冕服上繁複的花紋他越看越鎮定,如是發了半個時辰呆,作為昭王爺的信念感才找回來一些。
既然投身到此,即是有緣,何況也佔著這身份過了十八年,要做起親王樣子來,早是得心應手了!
龍君自顧自地給自己打著氣,摩拳擦掌地出了門。
今日旬休是一回事,宮裡還是要走一趟的。
每月朔日前後,是進宮面聖之時,如今儲君未立,輸贏不定,各個親王都鉚足了勁在老父親的家宴上顯擺才能。
一開始還算正經,可京師官員們又不是吃空餉的,哪來這麽多功業讓王爺皇子們攬身上,乾脆後來就成了現眼大會。譬如某兄來報,上月巡查吏治,本朝上下清明百姓和樂;某弟則說,近日下到田間體察農事,明年應是豐年;又或公乾之時擒獲山中賊若乾等。伏霄冷冷一笑,這三樁聽起來一樁比一樁震耳欲聾的偉績,實際上分別是在去往朝臣家中收錢、在自家園中閑逛、公乾回朝途經山路時捅出山野耗子一窩。
伏霄無意爭權,總是在最末時擠兩滴眼淚說:臣無能,臣惶恐。
加上不怎麽好的出身,老皇帝並不是很在意這個兒子。
雖說現在有支能窺未來的卷軸,但伏霄還是決定順其自然,若演得太拔尖,恐有中道崩殂的危險,反倒給自己添麻煩。
於是依舊是老一套的糊弄,伏霄糊弄便宜爹的手法早已經爐火純青,應付完了便坐在席位上慢慢飲著酒,目光有時掃過神色各異的兄弟們,看得久了,心裡一聲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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