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與簇地使者的饗宴時,已經是黃昏,覡鸕聽見廣場上的笑語聲,他難得來到青宮的遊廊上,俯視下方的居民。
羽邑的居民像似慶祝節日那樣快樂,慶祝他們保住稻田,慶祝天氣放晴。
木案上擺滿並不豐盛但是管飽的食物,陶甑裡甚至散發著蒸糕和臘肉的香味。
這些下人怎麽有富余的稻米製作米糕?過節才舍得吃的臘肉突然拿出來分享左鄰右舍?
覡鸕很快就瞧見人群中的青露和那三個青宮新收的孩童,還見到城牆上站在一起的兩個身影,是巫鶴和覡鷺。
青宮有兩處庫房,一處位於南區,是米倉與雜物倉庫,鑰匙在兩位老巫手裡;一處位於東區的主殿,存放的全是珍貴器物,包括神玉與王器玉料,鑰匙在青宮大覡手中。
兩位老巫在青宮的輩分很高,只是不愛與人打交道,深居簡出。
老巫會將庫房鑰匙拿給她們信任的人,鑰匙經常在巫鶴手上。
這是覡鸕無法插手的地方。
覡鸕眺望羽邑郭城,暴雨帶來的洪水已經消退,西城牆屹立不倒,原本暴雨過後,必要被淹的居民區小碼頭竟也露出水面,曾經長滿青苔的石橋,如今光滑溜溜。
適當的災難能給青宮帶來利益,絕望的人們才會拿出他們的所有上貢巫覡,誠懇地向神明祈求。
覡鸕將了解到這種關聯的存在並去利用視為智慧。
秋收季節,在懷水打仗的羽邑青壯回來了,只有小部分人攜帶簇地執鉞者賞賜的財物,得意洋洋,絕大多數人都神情沮喪,戰爭帶給他們的只有傷痛。
有的人在戰場上失去親友,變得抑鬱寡言;有的人受傷被同伴抬回來,模樣憔悴不堪;有的人化作焦骨被裝在陶罐裡,陶罐穿上繩索,被朋友背回來。
屍體會腐敗,只能先火化再帶回家鄉進行埋葬。
歸來的人們與家人用力相擁,有劫後余生之感。
烏狶見到妻子和兒子時,迅速扯下背在身後的木盾,扔掉從簇地執鉞者那兒獲得的象征勇士身份的虎帽,他疲憊地坐在自家門口,大口大口喝水,在妻子的詢問聲中搖了搖頭。
他不想留在簇地當虎武士,從今往後他仍是位羽邑獵人。
居民區裡哭聲四起,戰死者的家屬哭了整整一夜,天亮後,羽邑的城郊多了幾座新墳,人們埋葬戰死的親人,感受到戰爭帶來的痛楚。
青宮大覡自從腿腳不便後就很少外出活動,夜晚的哭聲使他喚來青露,在青露的攙扶下,拄杖來到遊廊。
遊廊上早就站著一人,是青南,他的背影沉寂得像一塊木頭,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過頭。
青宮大覡用手勢示意青露離去,不用再服侍他,青露惆悵地看了看青南的身影,又看看大覡,才默默轉身離開。
“連夜的哭聲,使人想起大瘟疫那年。”
青宮大覡的語調平緩,他的口吻不像長輩對晚輩在交談,更像是對待有過共同經歷的老熟人。
“而今回憶起來,仿佛是十分久遠的事情,其實離得不遠。”青南轉過身,他的身影籠罩在建築的陰影裡,聲音清冷。
“人們善於忘記傷痛,今日都將是過往。”
青宮大覡的話,使青南搖了搖頭,他不認同,卻也不想說什麽。從簇地返回羽邑,青南與青宮大覡的關系變得疏遠,他曾是大覡親自教導出來的學生,如今不同的觀念正使他們分道揚鑣。
“大覡在做出抉擇前,便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又如何確定自己的抉擇無誤?”
垣崮認為青宮大覡又老又病,行動不便所以才會受覡鸕蒙蔽,青南知道不是這樣,每一個決定都出自青宮大覡的本意。
“守城對抗羽原的軍隊是羽邑最後的退路,不是唯一選擇。”青宮大覡望向燈火闌珊的居民區,他的聲音像秋風一樣蒼涼:“覡鷺,正確的抉擇之外,還有不得不做的抉擇。”
青南沉默許久,他去過簇地,簇地的軍事力量不容小覷,不願承認,但羽原已經是位羽人族的王。
神明的意志難以揣摩,神賜予羽人族一位久候的王,並帶來戰爭與死亡,羽原不是羽人族想要的睿智、公正,給族人帶來希望的王。
“如同瘟疫般的災難。”青南低語,他接著往下說,像在自言自語:“遠方或許有治療瘟疫的藥方,或許有結束戰爭的智慧。”
青宮大覡的手撫摸巫杖,對於聽見的話反應很平淡,他的聲音蒼老而無力:“你越來越像覡鸛,這正是我擔心的事。”
那個對羽人族失望,前往遠方尋找智慧,再也沒有返回的覡鸛。
在收獲的季節裡,沒能獲得足夠的糧食,稻米欠收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
冬天一到,羽邑的居民便在山林湖泊中尋覓過冬的食物,食物不足也使族群難以壯大。水稻豐收的年景,已經是遙遠的傳說,漫山遍野尋覓的食物,也只夠養活這麽些人。
凋敝的城邑,枯竭的玉礦,沒落的手工業,貧瘠的物質,昔日的輝煌早就是前朝舊夢。
羽原無力在一年之內發動第二次成規模的戰爭,缺糧;懷夷的對抗十分激烈,秋時的戰爭沒討到多少好處。
冬日的羽邑有種靜謐的美感,天總是很藍,河水清澈照影,大人在屋前紡線,在林溪邊撿拾石頭製作工具,小孩在稻杆堆裡玩耍,在林間追逐,連在郭城遊蕩的小動物也是一副懶洋洋,慢悠悠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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