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動嘴巴最好了,鍾宴笙沒有叫醒蕭弄,捧著書輕手輕腳從榻上下去,靠坐在榻邊的地上,繼續翻書看。
屋內靜悄悄的,外頭的暗衛耐不住,從窗邊冒出一排腦袋,暗中觀察了片刻,面面相覷。
又睡了???
蕭弄的這一場午覺極為綿長。
這十幾年來,他的夢幾乎沒有變過,反反覆複的都是九歲那年,蠻人連破十城,向來瀟灑的二叔頭顱被高懸城門,死不瞑目,城守不住了,娘親將他推向親衛,頭也不回地帶著殘兵,隨著他爹衝向敵陣。
身邊看著他長大的親衛一個接一個倒下,為了護住他脖子被箭扎穿,嗬嗬噴出的血沫,濺了他滿身滿臉。
他沒有哭泣的時間和空隙,麻木呆滯地被護送到京城,卻發現京城也鬼影重重,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猙獰,不比陷入戰火的漠北要安全多少。
可這次的夢境卻很平和。
沒有那些燒不盡的血與火,伴隨著如霧般芬芳濕潤的淡淡氣息,他回到了幼時的漠北,貓嫌狗憎的年紀,為了炫耀把老定王的佩劍偷出來,被黑著臉的老定王拎回去,狠狠抽了一頓。
他娘不僅不上來勸阻,看他不服氣的樣子,反而跟著其他將領一同哈哈大笑。
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蕭弄並沒有沉溺在美夢中,他清醒地知道夢只是夢,只是有些緬懷地放縱了一下,任由意識墜落其中許久,才慢慢睜開眼,坐起身,托著下巴掀起眼皮,掃了眼榻邊毛茸茸的黑腦袋。
跟朵小蘑菇似的,縮成一團,抱著書坐在那兒。
蕭弄慢悠悠靠過去,以手托腮,支著下巴,垂下眸子觀察他,從薄而精巧的耳垂,落到細白的頸子上,又轉回俊秀明麗的側容。
心裡逐漸確認。
這小孩兒勾引人的手段,與他以往碰到的那些不同,段位顯然更高。
鍾宴笙被盯著也毫無所覺,翻了頁書,發現這一節不太感興趣,便想翻下一頁看新的內容,結果剛翻到一半,頭頂傳來道懶散低沉的聲音:“我還沒看完。”
驚雷似的,鍾宴笙嚇了一大跳,兔子似的竄跳起來,若不是蕭弄身經百戰,反應極快,往後避了避,非得吃個頭槌不可。
“你醒了啊,哥哥。”
發現是蕭弄,鍾宴笙拍拍胸口,不等蕭弄說話,先發製人,義正詞嚴:“哥哥,你白天覺這麽多,晚上會睡不著的。”
晚上本來就睡不著。
蕭弄懶洋洋地“嗯”了聲,又盯了他一會兒,淡聲命令:“今晚留下。”
外面的暗衛們驚得齊齊豎起了耳朵。
這位安平伯府派來的小公子,每天來會兒就走,顯然玩的是欲擒故縱的戲碼,王爺居然就吃這套,主動要求他留下了!
“不要。”
一息之後,所有人都聽到了鍾宴笙毫無猶豫的拒絕。
空氣仿佛都凝滯了,蕭弄嘴角的弧度慢慢消失。
外面的暗衛倒吸涼氣,一排黑壓壓的腦袋又悄無聲息從窗口冒出來,瞪大了眼望著榻邊纖薄的身影。
不得了,居然敢拒絕王爺。
這小美人真要喪命了吧!
鍾宴笙對周遭的氣氛毫無所覺,一直沒機會吐露心聲,他倒是很想留下來,跟真少爺進行一番促膝夜談,可惜昨天才被淮安侯警告過,遺憾地歎氣:“會挨罵的,哥哥。”
蕭弄的眉梢輕輕揚了揚。
凝固的空氣似乎又重新開始流動。
有他在,他那個廢物養父還敢罵他?
但定王殿下難得留人卻被拒絕,自然是不會再開尊口的,冷著臉隨鍾宴笙去了。
一下午把書翻了快三分之一,鍾宴笙還有點意猶未盡,在侯府可不能這麽隨心所欲地看閑書。
他很想繼續看下去,但外邊天色不早,該走了。
想了想,鍾宴笙抱著書,充滿期待地望著蕭弄:“我該回去了。哥哥,你這本書可以借我帶回去看嗎?”
不乖乖留下來當陪睡的,還想借書?
也不知道誰調教出來的,不像小寵倒像個小少爺,一點也不知道看臉色。
蕭弄回答得果斷無情:“這本不可以。”
又指了指枕頭下那本:“那本可以。”
“……”鍾宴笙生悶氣,“那我走了。”
看他放下遊記,抿著唇轉過身,竟然就真準備離開了,蕭弄冷不丁開口:“再說一遍,叫什麽?”
是在問他的名字。
鍾宴笙愣了一下,眨眨眼,回過頭,陽光明晃晃的落在他身上,襯得烏發雪膚,笑意明亮:“哥哥你記性好差,我叫迢迢呀。”
雪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蕭弄過了許久才回到書案邊,隨手取來一本詞集。
窗外簷上的鈴鐺忽然叮鈴鈴響起,一陣風穿窗而來,灌進屋裡,翻得書頁嘩嘩作響,耳膜悶燥,蕭弄心煩意亂,伸手一按,片晌,低頭一望,竟恰恰好看到了一句詞。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作者有話說:
蕭弄:他段位很高。
迢迢:?
注1:“話說揚州府……名王孫”和“翰林脫衣……”等話本內容皆出自《牟而釵》作者醉西湖心月主人
注2: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出自《鵲橋仙·纖雲弄巧 》作者秦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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