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耐心等待一會兒,終於等不到這個人再開口,伸手捏著他的下巴抬起他的頭來,微眯了眼,似是質問又似挑逗地道:“大不了什麽?現在知道孤是王爺了嗎?”
弓捷遠微微扭臉,想要掙開他的手指。
谷梁初沒松開他,反而湊近一些,垂頭細看他的眼睫。
弓捷遠知道要生何事,不敢抬目,睫毛簌簌抖動。
但他沒躲。
躲不過去。
倘若一時之順能換十歲少年出門騎馬,也算值得。
谷梁初瞧他良久,啞聲命道:“看孤。”
弓捷遠僵著身體不動。
谷梁初聲音仍沉,像把古遠的琴,頗有一點兒攝人之意,“若是乖些,孤就當是賞給你的。”
弓捷遠靜默一會兒,到底緩緩抬了眼睛。
他的眼廓很大,眼皮極薄,看人時候裡面的水意一覽無余。
谷梁初從這雙美麗至極的眼睛裡瞧出了憤恨惱怒,也瞧出了委屈傷感,忍不住低頭吻住迅速垂回來的眼皮。
實在抵擋不住。
除非毀掉。
有一滴淚緩緩流出。
弓捷遠徹底閉上雙眸。
谷梁初仍舊盯著那張近在毫厘的臉,原本捏著下巴的指向上遊走,慢慢揩去那淚,然後又用雙手捧住雪頰,滑下唇來吻住那張總是掛著不甘的嘴……
弓捷遠一動不動。
他靠意志撐著。
但他想哭。
不止流淚,他想嚎啕大哭,一邊廝打劈砍,甚至殺人,一邊大哭。
這是什麽命運?
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
不情願,卻又無法反抗。
原以為生命只有藍天白雲朔風霜雪,從沒想過自己會做一隻雙翼被綁的雀兒。
還能飛嗎?
谷梁初不敢忘情,手心裡的人兒不住顫抖,篩得似個受了激惹的貓兒,需得時刻提防他的反口相噬。
害怕也不放開。
太貪戀了。
谷梁初想起自己成親那日,揭開蓋頭看到含羞帶怯的樸清時,似乎也生過類似的情緒。
貪戀。
婚事甚是匆忙,因為瞻兒母親丟下五歲的孩子殉了亡夫,為將幼童過繼到他的膝下才匆忙辦的,那一年谷梁初都及冠了,此前卻從來沒人張羅為他說親。
樸清是臨時抓來的人。
二十歲的谷梁初依舊非常喜悅。
妻子雖然是北王妃指定的陌生人,他仍覺得自己終於多了一個體貼親密休戚與共的同伴。此前他就只有谷梁梁健。
樸清嬌小單薄,谷梁初擁到懷裡就動了情,如同此刻,滿心柔軟不願松手。
那不只是食色性也,還是抓住實在東西時的珍惜惶恐,只怕一個疏忽就弄沒了。
谷梁初太寂寞了。
可惜怎麽小心,到底還是丟了。
或者也如此刻,根本沒有真正得到。
谷梁初想不下去了,他的手底不由自主地加了力氣,厲聲質問面前的弓捷遠:“哆嗦什麽?孤是虎狼嗎?”
弓捷遠清晰聽見這句詰斥,努力克制住身體的顫。
並非因為畏懼,而是覺得發抖可恥,便是因氣因恨,仍舊象征自己沒用。
固然是沒用的,卻又何必清晰表露?
覺到弓捷遠越發僵硬起來,谷梁初松開了人,站直了身體背對著他,靜靜立了好一會兒後方才開口喚道:“谷矯。”
谷矯應聲進來。
“去世子院,”谷梁初說,“通知武師傅,明日孤要帶著世子出城,叫他們好生準備。”
谷矯應聲要走,谷梁初又喊住他:“瞻兒幼小,認真備車。”
谷矯再應一聲方才去了。
弓捷遠坐在椅內,眼睛瞪著谷梁初瞧。
谷梁初又喚梁健打水,而後聲音有些輕飄飄地,“怎麽?還等著孤伺候你嗎?”
弓捷遠默默起身,等谷梁初洗漱完了走去寬衣也默默洗,一邊洗一邊叩問自己圖個什麽。
谷梁瞻不是谷梁初的繼子嗎?
何用他來操心惦記?人家貴為親王世子,孤不孤單寂不寂寞到底關他何事?
收拾完了一起躺在榻上,弓捷遠想直接睡,谷梁初卻又問他,“何為君子之詐?”
“諸葛亮擺空城計,就是君子之詐。”弓捷遠慶幸他放了自己,不想再惹惱了,便回答說,“果然有膽進來便給你命,無膽另說。”
“何為小人之詐?”谷梁初人平躺著,又緩緩問。
弓捷遠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如漢許武,既取肥又博譽,既收利又貪名,就是小人之詐。”
谷梁初輕哂一下,“孤還初次聽人如此評價許武。”
弓捷遠不吭聲了。
“你這些書都在哪裡讀的?”谷梁初又問他道,“營帳裡嗎?”
“爹出身低,”弓捷遠回答地說,“投軍之時幾乎不認得字,但他不甘永遠瞎傻,身邊總是帶書。便是後來還得養著個我,也不浪費時光。我懂事起便和他一起看書。”
谷梁初靜默片刻,之後有些突兀地說,“你停了書甚為可惜,以後孤讀你便跟著,不許躲懶。”
弓捷遠聽他把話說得十分強硬,不太樂意地翻了身體背對著他,嘴裡哼道:“你是我爹嗎?管得好寬。”
谷梁初沒接這話,又問他道,“你覺得孤把你給弄來,算是君子之詐還是小人之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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