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遠呆在當地。
原來爹的那些艱難還有許多因由,原來這位兵部尚書並不是糊裡糊塗被逼無奈地當了三朝元老。
都是迎納之臣,各有各有的想法和道理。
匡鑄又默一刻,而後又輕笑了,“此事是該如此。你爹回來嫁女之時,已求老夫酌機將你送離京城。身為大祁之臣,我與掣穹都不盼望邊疆有變,可既生了,還有什麽機會比這更好?雖然不能回到你爹身邊……嗐,人生在世不稱意處十之八九,誰都一樣,參將慢慢就會明白。且去吧!這番離京,不知許久能再見著,但願老夫還有陽壽能夠親眼看你意氣風發。”
弓捷遠死死捏住掌中符驗,竟說不出道別的話,木著雙腿出了兵部官署。
過了這麽半天,宋棲仍在原處等著。
弓捷遠慢慢走到他的面前,眼眶竟然紅了。
宋棲疼愛般地摸摸他的腦袋,“這做什麽?你是參將了呢!當兵的人該當勇狠一些,不要脆弱。弓總兵到底是比我強,有個可用兒子。符驗收好,莫被這雨給打濕了。”
符驗都是上等皮紙做出來的,輕易不會碎爛,弓捷遠仍如聽話孩童,好好揣進懷裡。
宋棲又替他理理衣襟,仍很少見地溫聲說,“明日不走便是後日。老頭子歲數大了,不愛做那送行的事,回頭就不見了。此去薊州也不幾天路程,你隻記著,這張薄薄符驗,宋棲卻是求不到的。將來對著鹹風苦雨辛苦艱難的時候,莫生後悔退縮之心。”
“大人,”雖隻數月相處,弓捷遠已把這個父輩當成半個親人,難得聽他說出暖熱的話,不由想求一個見解,“您覺得,朔王此人……如何?”
宋棲倒不奇怪他問自己,稍作思考之後回答他道,“此人可怕!由他對待尚川便能看出,殺馬者路旁兒,高標高榜,看著賞識在意恩重如山,其實從來不在心上,一切安排隻為借力使力。帝王之心,可侍可不可伴,你能遠遠走開,是好事情。”
弓捷遠雖是主動詢問,卻沒料到宋棲會這般答,瞬息之間,身上又出一層冷汗。
宋棲與匡鑄,對他而言都是貴人,對谷梁初……
來時急切,二人都沒打傘,外面淫雨霏霏,雖然不算迅驟狂猛,也早把他兩個給澆濕了。
此時內外交攻,弓捷遠又打起顫。
郭全很反常地迎到官署這邊,伸手接住弓捷遠的肘彎,輕聲說道,“郎中回吧!”
弓捷遠很認真地給宋棲行了個禮,仍舊沒講離言別語,裹在郭全帶過來的雨袍裡面往車上走。
宋棲品級雖高,卻是沒人管的,兀自立在雨線底下,目送這跟自己共事了好幾個月的年輕人有些難過地行遠了去,很久方又歎息一聲。
谷梁初已經等在將軍府裡,看見弓捷遠渾身濕雨地下了車,立刻將他橫抱起來,大步朝臥房走。
梁健趕緊去尋火盆,又讓人燒熱水。
谷梁初將弓捷遠放在臥房地上,動手去剝那些早已粘住了皮肉的濕衣裳,蹙眉數落,“馬上要離京了,怎麽不知保養自己?是要病著去薊州嗎?”
谷矯撐著雙傘送這二人進房裡來,卻很害怕聽到他們說起分別的事,隻將乾燥布巾遞給谷梁初,便即關門出去。
谷梁初把弓捷遠的濕衣服全拽掉了,只怕他更加寒冷,抱到床邊用被裹住,而後親手替他擦拭頭髮。
“莫忙!”弓捷遠眼睛貓兒一樣睜了半天,終於說話,“等下還要洗的。”
“那也先擦一擦。”谷梁初說,“少浸一些冷氣。”
“侯爺何時動身?”弓捷遠問。
“後天一早。”谷梁初答。
“那我也便後天早上。”弓捷遠說,“明日去看看他。”
谷梁初點頭,“孤就不去露面,師兄陪著你吧!”
弓捷遠聞言又瞅他的眼睛。
谷梁初明白什麽意思,低聲解釋,“他去北疆督軍,又與韓峻關系密切,孤莫給他多增非議,並不是憂父皇忌憚。”
“以後就剩你自己面對他的忌憚。”弓捷遠緩緩地說,“我和侯爺都不在近前,此樣解釋還能跟誰說啊?”
谷梁初捧住他的臉龐細看了看,聲音竟很平和,“不用說啊!肯明白的,比如谷矯梁健,自會疼孤,巴不得的,說了讓他樂麽?”
弓捷遠的悲傷又如洪峰一樣湃了起來。
只有谷矯梁健。
谷梁初只有谷矯梁健。
把他身邊全算一遍,爹如猛虎,沒有娘親,兄弟谷梁厚是個敵人,谷梁瞻太過幼小自己護不周全自己,還要依靠父王庇佑,谷梁容與谷梁簡就更不用說,樸清凝蕊……便能當真心疼心疼他也好些啊!
徒有皇子之身,徒有親王之爵,甚至還比不上自己,能被匡鑄和宋棲這樣的人當個兒郎後輩。
“師兄留給你吧!”這般時刻,梁健不敢假手於人,親自捧著火盆進來,弓捷遠趁機說道。
不管什麽動靜,但能岔岔注意,他的情緒就不明顯。
好在還有師父和師兄,就留給谷梁初吧!
原本也是他的。
“師兄跟著你去!”谷梁初攥住他的濕發,態度不由分說,“你不會只在薊州城待著,膠東雖是滌邊將軍管轄過的地方,市井之間江湖之上,總有許多不好明白的地方。師兄自幼跟著師父各處行走,紅塵經驗遠比經管將府多得多了。他跟著你才是得展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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