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裡面雖多掌燈之處,仍很暗沉壓抑。
倪彬提著一盞紙籠,彎腰領路,陪著谷梁立悄悄地往祭殿裡去,沒帶任何伺候。
為防走水,不遇大節大典之時,祭殿裡面並不點燭,許多祭器空空如也地敞著口和肚子,與幽深大殿一起營造出些奇異可怖。
谷梁立半點兒都不害怕,大步往裡面走,行到祭台面前意識到路已到了盡頭,不等倪彬找來墊子,直接坐到地面的泥磚上。
倪彬見狀連忙就將手裡提著的冥錢放到他的身邊,而後提著燈籠去找火盆。
谷梁立眼神發直地等著,直到倪彬擺好火盆,又把紙媒放進他的手心臉色才在燈籠的映照之下微微變化起來,他慢慢地抓過旁邊冥錢點燃,緩緩丟進擺在腿前的火盆裡,聲音很低地說,“太廟還沒建好,實在是慢。高兒,若建好了,你也會往那裡去嗎?許多長輩,湊在一塊兒大概約束……轉眼之間啊,你就走了十余年了,可在父王心裡,你似日日都在身邊……隻你才像真的兒子,剩下的,怎麽都不跟朕親呢?”
倪彬不敢細聽,稍稍跨開一步,防止皇帝突然叫他,也沒走遠。
他們帶的冥錢並不甚多,谷梁立卻燒得慢,一張將盡才丟另外一張進去,所以火盆裡的光芒也不十分明亮,連他臉孔都映不全。
盛年皇帝的心思似乎只在說話上面,“不因為你,父王也不恁般不甘心啊!當爹的人一生搭在戰場之上也就算了,就連高兒這樣孝順孩子,沒活幾歲就為大祁殞身……可是你看,這個皇位也不十分的好,隻比王位高了那麽一階,更要添上許多東西去換,父王如今想要出這皇宮也不容易的呢!”
倪彬清楚聽見這話,竟有幾分不大忍心。
“兒子也都沒有兒子樣子!”谷梁立繼續地說,“你要走時,還不知道瞻兒存在,反反覆複念叨厚兒,父王明白那是放不下他,可惜厚兒太不如你,便是腳傷不算自己過錯,無能又如何說?朕也認真給他請了文師父和武師父,他哪樣都學不好,只有狠心似朕……不,他竟比朕還要狠心。”
倪彬垂眼盯著燈籠罩子,看著那上面的花紋胡思亂想:看來養兒養女亦非什麽好事。
“也難怪吧?”谷梁立又幽幽說,“昔日朕厭就藩,還能解得開武皇帝是替邊陲思慮,要放血親鎮著心才踏實,得著利的又是嫡親哥哥,怎麽不甘也比厚兒強些。所以他不成器朕也裝聾作啞,不但是為顧全你的娘親,也總是想著你離開時的樣子……”
他不說了,祭殿登時重歸冷寂,靜得嚇人。
倪彬縮了縮脖子。
“可他連朕都不顧了。”谷梁立又終於說,“朕若失於他手,高兒你說,厚兒可會對當爹的留情?朕可只能遭他軟禁,到底有命活啊?”
倪彬心裡十分難受起來。
他已與谷梁立朝夕相伴了十余載,生命裡面只剩這個皇帝。
“若他真能攥住大祁也就罷了,”谷梁立忽又苦笑了下,“早死不過早些去見你麽……還有你何叔……可他明明白白要受馮家控制,朕若放手,隻恐他的來日更要可憐些個……高兒,奪權這種事情朕已親自做了,不想責備你的弟弟野心太大,但是要站高處,只有野心怎麽夠呢?他縱不念父子之情,也該知道新朝尚且根基未穩,事事都要小心謹慎,這般生硬搶走了去,怎抱得穩?”
殿內拂進一些風來,好像谷梁高真的聽見了父親的話,想要觸他一下。
“名不正言不順這六個字,”谷梁立更因那風傷感起來,“就讓朕替自己的一脈子孫擔著吧!厚兒那樣的人,如何背得住的?你莫怪朕狠心,此一番……此一番他是不能安然做藩王了,若非有個好哥哥在,朕實應該……”
他又說不下去。
良久良久,大敞四開的祭殿正門移動過來一個影子。
因無月光,那個影子又暗又淡,並不容易察覺。
谷梁立卻抬起了頭,視線透過火盆的光投射出去,面上並沒過分驚奇,仍舊掛著痛苦神色。
第233章 苦父母不欲輪回
那個影子走了進來。
倪彬也看見了,連忙見禮,“娘娘,您怎麽動鳳駕了?”
馮皇后不答倪彬的話,她的臉上淚光瑩然,走到火盆對面方才立住腳步,癡癡望了那點火光一會兒才啞聲說,“皇上,臣妾以為天子為國忙碌,時時殫精竭慮,已經沒有精力記著高兒了的。”
谷梁立幽幽地歎,“高兒是你生出來的,可他也是朕的兒子,五六歲起就跟在爹的身邊行走,模樣性子無不肖似父親,便是朕的一爿分身,如何能忘卻的?”
馮皇后緩緩蹲在火盆旁邊,眼睛盯著裡面翻起來的紙灰,臉上淚光更甚,“老天為何不許我的孩兒多活?若有他在……這麽好的孩兒,臣妾什麽都舍得出……”
谷梁立不再看她,往盆中添了張紙,幽幽地道,“朕也不要厚兒的命,隻將他送儋州,讓李功好好看起來。嘉娘,咱們都還沒到能見高兒的時候,大祁……還有瞻兒,都沒安頓好呢!見了孩子怎麽說話?你是一國之母,回去好好穿上衣服梳起頭髮,好好用膳好好休息,認真地做瞻兒倚仗。”
“皇上,”馮皇后忍不住懇求說,“真得去儋州嗎?換個別處就不行嗎?”
“不行!”谷梁立異常果斷,“老世家們的力量不只藏在南京,半個陝甘整個江浙都不能算朕的掌握!外敵當前,朕沒力氣清剿乾淨,厚兒逼得這麽急,只能如此。他自己說過去儋州的,朕也是成全他。走遠了也好,眼不見為淨,父子一場,他連爹的近衛都敢砍了,衝鋒陷陣不見人,排憂解難不見人,倒能聯絡府軍衛和五城兵馬司逼宮奪位,朕留他命,情分還不夠嗎?還不算仁至義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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