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佩愣在了原地。
他好像是幻聽了,又好像是大腦還在秋日清晨的寒氣裡打轉,沒有繞過彎兒來。他訥訥地問:“什麽……什麽斯科特人,您在說什麽啊?”
主教他抬起花白濃密的眉毛,瞅了阿加佩一眼。老人的眼眸依然銳利,卻沒有平常慣有的不耐煩,反倒有些別的東西,一些近乎於憐憫的東西。
“我們說的黑鴉,您昔日的仆人,朋友,是斯科特人。”他耐心地重複道,“我說的話千真萬確,對我而言,謊言也是不必要的偽飾,我沒有必要對您撒謊。事實如此,葡萄牙的巴爾達斯已經雇傭了他,您從前的朋友似乎執意要向摩鹿加報復,他正在掀起的狂潮,我毫不誇張地說,已經震動了整個地中海和歐羅巴大陸。”
“……他是斯科特人,想要報復摩鹿加!”阿加佩臉色慘白,聲音尖得像是鳴鳥。他沒有知覺,也沒有生氣地重複著主教的話,這一刻,他幾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下意識在提問,“可他為什麽要報復摩鹿加呢,您有什麽證據?”
“巴爾達斯已經承認了這個事實,任何關於‘千眼烏鴉’的情報,都提到了這點,即黑鴉是一名流亡在外的斯科特人。不過,這倒也有跡可循,那黑發黑眼,冷酷的個性,以及對香料的透徹了解,都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
“為了復仇,以及奪回自己曾經失去的地位與名譽,他視摩鹿加的現任實權者,獅心女士瑪麗·珍·斯科特為死敵,而摩鹿加也正在發起反擊。戰爭席卷了十幾個國家和地區,這段時間,沒有哪片公海的海域可以置身事外。”
沉默片刻,主教沉思著道:“根據已知的消息,斯科特大公在兩年前死於重病,雖說傑拉德·斯科特早已在鬥爭中落敗,被獅心女士囚禁,但她的政權也不是十分穩固。反過來說,黑鴉很有可能是殘余的舊黨,是的,這是很有道理的。他的稱謂,他的作風,乃至那股瘋狂的勁兒,都與曾經的摩鹿加掌權人十分接近,他應當是傑拉德·斯科特的親信……”
阿加佩的手臂已經在控制不住地發抖,實際上,他的嘴唇,他的肩膀,乃至他的全身,都在過度的震驚和茫然中顫抖,就像一個掉下冰窟的不幸者。
“您還好嗎?”主教皺起眉頭,“您怎麽啦,難道我這裡很冷嗎?”
“是……是的吧,也許吧。”阿加佩輕聲說,他的嘴唇也確實開始發紫了,“我……我好像是有點冷……”
“侍從!”主教立刻喊道,“扶他坐下,再端一杯熱茶,動作快點,你們這些蠢貨!”
阿加佩被七手八腳地攙扶到椅子上坐下,他蓋了毛毯,手裡也捧著杯熱茶,可那寒意是不能斷絕的,它不從外界傳遞過來,也要從心中源源不斷地湧現。
“我了解您這時的心情,”主教歎了口氣,“您差點就成了故事裡的典范,那個農夫與蛇裡的農夫,那個漁夫和金魚裡的金魚。您的善心讓您收留了一位敵對家族的仇人,並且險些害了您自己的家庭。”
“但是,讓我們不要沉溺在過去的失誤裡,因為已經發生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沒法兒改變,我們應該看到當下和未來。畢竟,誰掌握了現在,誰就控制了將來,誰控制著將來,誰就能改變過去。這話我從未教導過任何人,連我的侄兒都沒有,他配不上這句話的分量,但我想,您應當是能夠的。”
可是,他的苦口婆心沒有收到回應,主教驚愕地發現,阿加佩神色恍惚,眼中已經出現了淚水的閃光。
“您這是做什麽的!”胡安·豐塞卡皺起濃眉,勃然變色,呵斥道,“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就哭哭啼啼,像根軟弱的草梗,您難道是塊沒有主見的奶油麵包嗎?被風一吹就倒了,被火一燒就化了?這不是此處的精神,挺起您的脊梁!沒錯,人是有骨頭的,可我看您倒是少了這個!”
宮廷裡上上下下都說,主教聲色俱厲地吼叫起來,會叫獅子也嚇得腳軟,可阿加佩仍然無動於衷,像是完全木了,癡了,只有悲戚的淚水在他的眼眶裡轉動。
難道這其中有什麽我也不知道的內幕,或者說,這個黑鴉帶給他的傷害要比想象中還深?
看見這樣的場景,胡安也猶豫不定了起來。末了,他還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沉聲道:“退下吧!回您自己的地方去,悲慘地舔傷去!以後幾天都不必再來了,我只希望您能記住職責,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與決心!”
阿加佩忘了自己是怎麽出門的了,他也不在意侍從們在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時的訝異表情,以及在他身後立刻展開的紛紛議論。因為胡安·豐塞卡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再沒有哪一個人,能在當下理解他的心情。
這一刻,黑鴉在恢復記憶之後對他的冷漠、鄙夷,還有那帶著譏諷的神情,一下全有了解釋:因為他是斯科特人,他知道自己全部的遭遇,全部的不幸與屈辱,這甚至可以說明,他同樣猜出了莉莉的真正身份。
就在今天前,他還在心底有過天真不實的奢望,可能他是在別的時候見過自己,可能他沒有出席那天的宴會,可能,可能……然而一切的幻想,都在今天被徹底打碎。
——“我是那座島的客人,我見過你。”
他的笑容多麽意味深長,含著多麽輕蔑,多麽戲謔的毒液啊!
阿加佩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還披著主教的毛毯,走在半路上,就已經把臉埋在掌心裡,痛徹心扉地哭了起來。他沒有發出聲音,也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只是踉踉蹌蹌地前進著,就像被一把尖刀插進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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