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們再度齊聲應和,聲音要比上一次響亮得多。
傑拉德不再多話,他披上遮帽,將阻隔香料氣味的麻布纏在臉上,其他人也有樣學樣地照做。他們無聲地搖晃著小船,在海水匯入群島間的蜿蜒河流上行進,船槳輕柔地拍打著水面,沒有驚起一絲不祥的響動。如此行進了一夜,他們終於看到了華美的摩鹿加宮,它就坐落在群山與內陸河流的環抱下,朝霞潑灑著金色的余暉,晨曦飄浮著玫瑰色的花邊,如此絢麗,仿佛天神遺留在人間的居所。
終於到了,傑拉德心想,我的家……我曾經的家。
作為最先發現摩鹿加,發現香料群島的家族,斯科特於此世代經營,早已把香料群島變成了一座國中之國,由世外律法管轄的私人領地。長久以來,被販賣、掠奪至此的奴隸拚死勞作,代代繁衍,逐漸形成了城鎮聚居的規模。他們用血肉的脊梁撐起了摩鹿加宮,撐起了香料種植園的繁榮昌盛,也撐起了斯科特家族在世俗中的龐然地位。
身著奴隸的慣常裝束,傑拉德輕輕吹了個呼哨,身後的重刑犯便悄沒聲兒地散開了。他們融入魚龍混雜的人群,就像水溶入水。
顯而易見,珍·斯科特拋棄了他的大部分政治遺產,隻保留了最基礎的架構。城市的布局有所改變,衛兵的巡邏方式,也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樣子,但摩鹿加的歷史注定了它的複雜,黑暗裡,總有他親愛的妹妹也不知道的秘密。
悄無聲息地做掉一些徘徊的衛兵,傑拉德鑽進領著一部分人鑽進密道。
這本是先代的斯科特人為了防止奴隸暴動而準備的躲避工事,但一百年過去,又一百年過去,暴亂被一次次血腥鎮壓,很少有奴隸能夠逃脫那悲慘的宿命,現如今,唯有這些通往摩鹿加宮內部,以及要塞關鍵處的通道,還保留著當年的歲月刻痕。
“分頭行動,”傑拉德說,“記住地圖上的倉庫地點,燒掉它們,你們的任務就算成功。”
“那您呢?”有膽大的犯人多問了一句,“您要去哪裡?”
傑拉德頓了頓,他的面上扭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即便他背後的囚犯們無法看清他的神情,空氣中還是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寒意,像死亡本人正在他們的肩頭緩緩吐息。
“我要去回報一些人。”他輕輕地說,“去報答他們曾經對我的盛情款待。”
他說完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鑽進了其中一條路。
借助微弱的火光,傑拉德弓起身體,快速在泥濘濕滑的隧道間攀爬,他踩過殘缺不全的石頭台階,從碎倒的磚牆縫隙中側身擠出。
他心中充滿了來自血脈深處的感應,距離摩鹿加宮的內部越近,他的心臟就跳得越劇烈,手臂和胳膊也抖動得愈發厲害。他的眼皮交錯彈動,直至頭暈目眩,視線發花,在轉過又一重廢棄的柵欄之後,他險些站立不穩,一頭栽倒在地上。
鎮靜,鎮靜!你這個孱弱無能的廢物!在內心裡,傑拉德大聲呵斥自己,要辦成一樁崇高的復仇之舉,究竟得付出多少心血,痛飲多少苦恨,難道因為一時的激動之情,你就要在此地倒下,讓一切都白白耗費了嗎?
情緒波動得如此劇烈,以致傑拉德再次看到了阿加佩的幻象——他看到他坐在書房的桌子後面,神色溫和而寧靜,正在有條不紊地翻看著一本書,並在紙上沙沙地記錄著什麽。
這叫他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倚靠在牆上出神地喘息。阿加佩帶來的靜謐與安寧,同時反映在他的身體和精神上,漸漸的,他的心跳平息下去,不再像要馬上猝死那樣跳動了。
“……這倒還算是個好的預兆,”傑拉德一邊繼續前進,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是的,這倒還算是個好預兆……”
終於,他走到了通道的盡頭,爬上腐朽的,嘎吱作響的梯子,他的頭頂有一扇閉得死死的活板門。傑拉德攥緊手裡的開鎖工具,仔細分辨著上面的聲音,但除了隧道裡的滴水聲,他的耳邊沒有任何動靜。
他伸手上去,先用毛刷蘸著濃油,將鎖芯徹底浸透,先嘗試著撬開鎖芯,但時間已經過去太久,木腳鎖的精巧裝置早已腐蝕成了一團鏽漬,他嘗試了幾次,都徹底失敗了。情急之下,傑拉德抄起撬刀,依靠雙手和雙腿的力量,兩個成年男子合力才能撬開的黃銅合頁,被他挨個撬松,鏽渣混合著斷裂的鐵釘,撲簌簌地掉在地上。
他活動酸軟的雙臂,接著發力一推,終於,門開了。
傑拉德·斯科特重返人間。
他落腳在了摩鹿加宮的一個小儲藏間裡,由於位置偏遠,這裡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光顧,連仆人也來得很少。
帶著微笑,傑拉德著打開儲藏間的門,他一面走,一面脫掉奴隸的破爛長袍,隻留下遮臉的麻布。摩鹿加宮裡時常行走著各類調香師、製香師與聞香師,為了保證嗅覺靈敏,他們總要用布遮住口鼻,因而他的裝扮實在平常至極。再加上傑拉德那鎮定自若的舉止,氣定神閑的步伐,又是如此熟悉周邊的環境,來往的衛兵侍從竟沒有一個懷疑他的。
就這樣,他走過宮殿的下層,熟門熟路地繞到調香師們的工場,坦坦蕩蕩地拿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當他抵達中層,正要走到上層時,被看守門廊的衛兵攔下。
“您是誰,來這裡做什麽的?您的身份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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