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拉德·斯科特?”她站在他面前,用象牙的折扇掩住口鼻,黃金的鞋尖沒有沾染一絲血腥汙穢,“你說這是傑拉德·斯科特,我們曾經的大兄,家族的第一繼承人嗎?”
她的聲音因為驚訝而變尖,她身後也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難掩震驚地觀察著他,這個被鐵鏈捆住,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半跪在地下的男人。
“是的,”他聽見典獄長諂媚的聲音,“向您致敬,偉大的女士,能見證您的美麗,鄙人三生有幸。回答您的問題!毫無疑問,這個膽大包天的逆徒,就是傑拉德·斯科特,您的……兄長。”
漫長的錯愕和沉默,再開口時,珍·斯科特的狂笑幾乎掀翻了監獄的天頂。
她瘋狂的笑聲傳遍了高樓上下,她身後的斯科特人也開始笑,竊笑、嗤笑、大笑,猶如一群圍堵的食腐鬣狗。
“不敢相信!”珍·斯科特高聲說,透過被鮮血浸透的雙眼,傑拉德正死死盯著她,“我們的兄長,失去了最完美的容貌,最高貴的身份,這真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聖靈在上,為了這件好事,我真要赦免一批奴隸,不拿他們去喂獅子了!不過從這點上看,親愛的兄弟,瞧瞧你現在的樣子,連最低賤的奴隸都不如了,就算滾到街上去做乞丐,都不會有人正眼瞧你。告訴我,哥哥,你感覺如何?”
她身後的人群也發出起哄的譏笑聲,一潮蓋過一嘲,一浪高過一浪。
那時的傑拉德不能說話,口枷限制了他咆哮的聲音;逃出來的黑鴉不願說話,他陷在阿加佩的懷中低聲抽泣;現在的傑拉德無須說話,他陷在夢魘裡,心裡所想的,居然只有一件事。
——你想錯了,你們都想錯了!即便我容貌盡毀,成了奴隸,成了乞丐,成了最下賤、最卑微不過的人,仍然有人收留我,毫無芥蒂的稱我為最親愛的朋友!
這個事實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令他有了防身的盔甲,護身的武器,以此去回擊毀容的痛苦,被剝奪一切的憤懣,還有昔日珍·斯科特對他的瘋狂嘲笑。太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日子,他攥著一顆蘋果,不停聞它的香氣,一如那兩位被趕出伊甸園的可憐人,在手裡攥著自己唯一殘余的慰籍。
那麽,另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又掛在了他眼前。
既然他已經在最癲狂的時刻,將阿加佩視作一個避風港,貪戀他的氣息,心臟也因為這種強烈的渴望而抽搐,那麽他曾經對阿加佩犯下的罪行,開過的那個殘忍玩笑,又算什麽?
“這個,我建議您去找一位神父,大人。”忠誠的大副不敢看他,事到如今,現在還有誰敢於直視黑鴉深陷的眼眶?那裡潛藏著地獄的大門,還有大門後全部的魔鬼,所有人都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
“如果您心裡真的有這種困擾,以及對贖罪的渴求……”
“贖罪,”傑拉德的嘴唇動了動,他摩挲著手中的蘋果,吸進它的香氣,“什麽贖罪?”
天可憐見,大副的魂兒都要嚇掉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您有疑惑,不是嗎?因為您以前做了些有爭議的事……”
“你的意思是告解。”傑拉德定定地看著他,忽然笑了一下。
“好啊,那我就去告解吧。”
很快的,他就在城鎮裡找到了一間頗負盛名的教堂,並要求使用那裡的告解室。
“是您要求懺悔的嗎,我的兒子?”坐在室內,傑拉德無法看清神父的面容,自然,神父也不能看清他的,只有一隻蒼老的手伸出來,允許他在告解前輕觸。
“是的……我的父親。”傑拉德慢慢地說。
“您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和我這樣的人面對面嗎?”
傑拉德可有可無地笑了下:“您是希望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按照天主的旨意,您當然應該不摻半點虛言地回答我,我的兒子。”
他低下頭,想了想。
“那麽,大約在九年前,我曾向紅衣主教希梅內斯·德·西斯內羅斯提出過請求,法座也慷慨地同意了,因此我並不是第一次向陌生人懺悔。這麽說可以嗎?”
對面寂靜了片刻,神父遮掩著自己失態的呼吸聲,清了清喉嚨。
“啊,我明白了,您繼續吧,假如我微弱的光輝能夠指引您,給予您啟示的話。”
“我是個有罪的人,”傑拉德直截了當地說,“我這一生犯過尤其多的罪,但與那些孱弱的人,意志不堅定的人恰恰相反,我不會在臨終前懊惱地傾訴,我是多麽罪大惡極,導致死後要下到煉獄——不!我從不後悔做出過那些決定,我的手上沾滿鮮血,也許我的心也是一片漆黑。無論如何,與我作對的人,只有服從和毀滅這兩種下場。”
神父默不作聲地聽著,僅是在胸前不停畫著十字。
“但是,”傑拉德低聲說,“但是……只有一件事,我不能,我想不通,它超出了我的大腦,我沒有任何頭緒,我不能……”
“那是什麽事呢,我的兒子?”
傑拉德的呼吸聲開始顫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鎮定下來,夢囈般開口道:“我有過一段關系。”
他點點頭:“一段關系,是的,一段關系。那時候我享有權勢,幾乎是全天下最富裕的人,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就在那時候,我遇到了他,他是個低微的奴隸,我為了找樂子,誘哄了他,欺騙了他的感情,讓他誤以為我愛上了他,而他也真的毫無保留地愛上了我。”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