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時璋聽大家似乎都會這麽喊卓霈寧,應該是卓霈寧的小名。
卓霈寧也注意到葉時璋頭一回喊他小名,眼睛噌地亮起來,似乎一下就充電完成,又重新拾起弓箭嘗試,在葉時璋指導下偶爾有一兩支箭能射中靶子,這對於卓霈寧來說已算進步。
每回他射中靶子,就向葉時璋這邊投來小狗一樣殷切期待的眼神,明晃晃地透露需要他誇獎的信號。葉時璋還不怎麽習慣與人親近,卻又無法忽略這份期待,於是總會憑著他那貧瘠的愛人經驗,憑著他那本能,摸摸卓霈寧的腦袋,生硬說一句“寧寧做得好。”
他這麽一說,這麽一做,就總能看到卓霈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放笑顏,純真又可愛,就像目睹一朵花兒特意為他欣喜盛放。
很奇怪的體驗。
他又想起卓霈寧關於愛的定義,不知道他和年紀小小的卓霈寧建立的這種關於期待與回應的關系,算不算一種特別的“愛”呢?
兩人牽著手往回走的時候,恰好就碰見三兩傭人聚在那裡議論。葉時璋一下就停住腳步,卓霈寧也跟著停下來,疑惑地仰起臉看葉時璋。
“喂你說最近葉家卓家走這麽近,還經常讓二少和卓家獨子相處,怕不是想來個婚約。”
“他們的確是提過一嘴,也不奇怪啊,他倆門當戶對的,就是卓家小少爺年紀這麽小就訂婚約嗎?且不說卓家小少爺會分化成什麽都不知道,再說了咱們二少八字太硬,這不是要禍害別人嗎。”
“二少這樣奇怪又冷漠的性格,就是個怪人,這事要真成了,卓家小少爺可就有難了。”
……
又是這種聲音,幻聽一般,葉時璋隻感覺心臟在胸膛突突跳動,好些聲音隨之從記憶深處蘇醒過來——拐賣他的人無休止的咒罵聲,鞭子和拳頭落在血肉骨頭上的可怕聲響,小貓窩在他懷裡柔軟喵嗚的撒嬌聲,傭人們私下裡道不完偏見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地交織在他短短十幾年的人生裡面,似乎永遠都無法停止。
再然後,一個脆生生的童聲毫不講理地闖進來,打碎這些揮之不去的聲音。
等他回過神來,卓霈寧已經撒著小短腿飛快跑到傭人那邊,叉著腰大聲道:“時璋哥哥才不是怪人!才不奇怪冷漠!你們不好好工作整天議論別人是非,我回頭都告訴姨姨!”
明明只是個小孩兒,卻像個了不起的小英雄。
傭人忙不迭認錯,結果拐個角又迎面便撞見不知何時站在這裡的葉時璋,臉色就跟見了鬼一樣,又是一頓求饒認錯。
葉時璋對這群是非人不置一眼,徑直走向氣得都渾身發抖的卓霈寧,抱起他離開。卓霈寧覺得還不夠解氣,離開時還手指指著那群嚇得不敢動的傭人,繼續哼哼罵道:“哥哥他們罵你,我也要罵他們!”
“好了,”他抬手撫摸卓霈寧頭頂的發,輕聲安撫,“寧寧,好了。”
聞言,卓霈寧聽話窩在他懷裡不動了,等走開一段距離,葉時璋發現這小孩子還皺著張小臉,替他難受著生氣著,頭一回看到比他這個當事人對這些話表現還激動的人。
“寧寧,他們的話你就當沒聽到,知道嗎?”他冷靜道。
即使製止私下議論,也無法阻止人內心非議,最好的辦法就是冷漠無視。
“那你也不要聽,將他們的話統統都忘記,”卓霈寧從他懷裡抬起頭來,伸出雙手捂住他耳朵,“哥哥,不如我唱歌給你聽吧,你以後一旦聽到這些聲音就想想我唱的歌好了。”
他年紀還小,不怎麽聽得懂那群傭人議論的內容,但是他就是受不了他們這麽說葉時璋。時璋哥哥這麽好,他不許他們這麽詆毀時璋哥哥。
葉時璋輕笑:“你要給我唱什麽歌?”
“是我特別喜歡一個故事,”卓霈寧抱住他的脖子,將下巴擱在他肩上,以一種特別依戀的姿勢,悶了會兒才開嗓輕哼起來,“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ay up high……”
葉時璋抱住卓霈寧,在滿是花草樹木的花園裡聽他歌唱,隔著薄薄一層衣物,感受彼此心跳交織、體溫互傳,安靜而美好。有那麽一瞬間,他錯覺這稚嫩的歌聲似乎要將過往那些纏繞著他的聲音一掃而空,全都蕩滌乾淨。
卓霈寧哼唱的這首歌,在葉時璋此後的人生裡飄蕩了好多好多年,總在受傷的時刻反覆安慰他、治愈他。
他不過給過他一點甜,他卻用這點甜渡過了很多趟苦海。
人總是會被自己所沒有的東西所吸引,這是不變定律。
生活將葉時璋鍛造成鐵心石腸不討喜的模樣,他卻喜歡柔軟可愛、對他充滿依戀的小貓,喜歡被保護得很好、卻像個小英雄保護他治愈他的小孩。
這是一種與欲念無關的純粹的喜歡。
他內心深處始終對柔軟的美好的情感懷有向往,只不過從前這份向往因為風霜交加的經歷而凍結了,如今又因為小貓,因為小孩而再度被喚醒。
像他這樣的人,原來也是有能力、有資格去愛的,也是可以去愛的。
很多很多年後,長大成人的卓霈寧窩在他懷裡,突然問他喜不喜歡小孩。
葉時璋晃了晃神,有那麽一刻想起了那個小孩,想起了小孩在他耳畔哼唱的那首歌,溫柔而遙遠得像一場夢。
而此刻他就在這場夢裡。
“不喜歡。”他是這麽回卓霈寧的。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