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由他發現這個異種、並為之取名,也許是一種注定。
這種愉悅,如同精神的癮品,讓人欲罷不能。溫蠻相信現在辜擎一的情緒一定是高漲且愉快的。
辜擎一也看到了溫蠻,他蒼白的兩片薄唇有了些許翕動,接著,他走了過來,在溫蠻身邊的座位坐下。他比溫蠻要高小半個頭,但要憔悴和消瘦得多,走動間便帶動更多風。溫蠻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並非說他帶給人的感受,而是他切實地在這個冷天裡冰涼得幾乎沒有一絲溫度。
可就是這樣,辜擎一也穿得很薄。於是支撐著他皮囊的,好像就不是溫熱的血液和皮肉,而是一些別的內在的什麽東西了。
比如人類的瘋狂。
他無機制般的眼睛在溫蠻的臉上停留了一會,仍然維持著他的觀察,但兩人之間並沒有更深入的互動,好像只是觀察,還只有觀察。
溫蠻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他絕不露怯。他同樣冷冰冰地回望,過了一會,反而是辜擎一先移開了目光,微微低著頭,仿佛若有所思的樣子。
……
研究所並不遠,加上眾人心情急迫,這段行程短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情緒在這過程中沒有得到釋放和緩衝的機會,就即將衝上刺激的頂峰。溫蠻從腳踏下車的那一刻起,心臟也清晰地有了更為急促的跳動。
吹來的風雪幾乎要灌進他衣服的縫隙裡——今天的天氣很不好——一行人應對的方式便是快馬加鞭,三步並做兩步,甚至最後在雪地裡快走,只為了早些見到羅萊蕾。
神話裡的人魚或者塞壬海妖通常被賦予蠱惑人心的手段,而他們現在就如同被人魚一眼攝魂的俘虜,急匆匆地前去赴約。
IAIT內部的構造大同小異,所以研究員們幾乎都是輕車駕熟地做著消毒潔淨的準備工作。
溫蠻在換研究服的時候甚至有一種錯覺,以為他回到了A市。只不過鏡子裡的那個“他”,穿著的是在胸前繡有B省紋樣的研究員服。
但常規的實驗研究員服裝還不夠,幾人還被要求額外再穿上一件特製服。
這身特製服的穿法十分複雜,一個人本身很難獨自完成,加上它的樣式非常笨拙臃腫,每個人都是在專門人員的協助下才穿上的。如同被裹進一個膠囊,渾身經過擠壓,身體相應地沒了知覺,仿佛正在隨著這種包裹經歷著一場塑形與重構。
每個人都還剩腦袋的部分沒有戴上連接式頭盔,但每個人在短短幾分鍾之內都已經有了疲憊。畢竟絕大部分的研究員長年累月地泡在實驗室裡,體能方面稱不上好,甚至十分欠缺。
有人虛著聲音說:“這比宇航服看起來還誇張,我們去見羅萊蕾,需要到這種程度?”
辜擎一也穿了和他們一樣的衣服,他的臉色更差了,可他的眼睛卻有著非同尋常的亮光。
他只能微微翕動雙唇:“它可以隔溫隔音,乃至隔絕一切監測設備。”
他告訴眾人:“羅萊蕾對於電流的敏感,還包括生物電。這是她得以感知到獵物、進行捕食的關鍵技能。”
“如果她感覺到了我們,卻隔著一層玻璃怎麽也碰觸不到,她會難過的。”
他說著一些怪話,渲染了一些說不上來的奇怪氛圍。可他不是有意的,在即將去見羅萊蕾之前,辜擎一自己都陷入了關於異種的詭譎雀躍。
他的情緒已經愈發外露,甚至開始出現了一些急切的、不耐煩的口氣。
“進去之前,我的同事會給你們逐一戴好頭盔,連接緊密的特製服會讓我們的存在最大程度地弱化,但彼此發出的聲音也不能被聽到。大家請這麽保持安靜吧,如果會手語,倒是可以比劃幾句。”
說完,辜擎一看向一旁的他的同事,第一個頭盔被帶到了他頭上。
宇航員如此全副武裝,是為了登上太空,而他們則是一路乘坐電梯垂直向下。電梯期間運行的時間很長,又或許單純是被悶在罐子似的特製服裡,已經讓人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
透過可視罩往外看,入目的一切幾乎都是白的,白的箱體,白的光屏,白的人類……仿佛得了雪盲,這使得溫蠻胸腔中憋著一陣不舒服的氣,比他系緊了緊緊纏繞在脖子上的圍巾還要難受。
當電梯打開後,一切由白漸漸過渡到了深海的顏色。
在這不知道多少層的地底下基地,辜擎一專門為捕獲到的人魚建造了這樣一座深海迷宮。走道是雙向透明的,他們觀察著這片人造的“海域”,深海也在注視著造訪的人類。置身其中,四方八方全是海水,身心都感受到切實的壓迫,召喚出內心極度的不安。
辜擎一朝前走著,沒幾步,眾人的頭頂忽然晃過一尾黑影。發現它的人興奮起來,想要高呼:是羅萊蕾!但他發出的聲音在包裹他的衣服中消解了。
他從大隊伍裡落下了,但他只是癡癡地抬頭望著,望著,望著……
在寂靜無聲的人造深海中,有一個人類成為了“遺物”,沒有人發現,他也沒有再抬腳。這件特製服這麽沉重,乾脆讓他就留在這裡,靜靜地休息,成為一座無聲的雕塑好了……
辜擎一返身回來,抬起笨重的手臂,對著這人的肩膀來了一拳。
不算重的力道,但把對方從關於異種的幻夢中拽醒。他如南柯一夢,訥訥地想要張嘴解釋些什麽,但他又發覺有心而無力,他在這裡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無法作為有效的溝通。他終於想起辜擎一說過的手語,對著眾人,雙手努力模仿魚尾搖曳的樣子,告訴大家他剛才究竟看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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