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濕潤欲滴,那場雨似乎就快要來了。
合上通風口的時候,艙室裡一道影子跟隨吊床動了動,他沒有去管是誰醒了過來,徑自走進黑暗裡,讓風裡的涼意散去那股陌生氣味。
才走了不遠,背後就有道腳步跟了過來,不緊不慢地,明目張膽地。過度濕潤的空氣裡,連腳步聲都顯黏膩。
艾格邊走邊朝海面望了會兒,眼見幾道黃色燈光在纜繩間明滅,絲毫也沒能分辨出現在的時刻,海上的時間總是這樣,一覺醒來,常常和航行距離一樣全部模糊了。
朝著醫生舵樓的腳步拐了個彎,他走向了偏僻的船尾角落。
船舷與木箱將角落包圍,再遠處則是堆疊的沙袋與廢舊索具,這是一個巡邏水手也會忽視的地方。
背後的腳步聲逐漸停下,艾格回頭,看到黑暗裡那道瘦長的影子在四下環顧。
克裡森像是很滿意這角落似的,轉過來的臉上隱約帶著笑。
他寒暄道:“我忘了帶盞燈出來,這裡什麽都看不清。”
艾格伸手往身旁推了推,高處一隻空木箱哐當撞地,怦然作響,黑暗裡的人嚇了一跳。
而沒了木箱遮蔽,遠處舵樓的黃光終於稍微照上了這個角落。
那張棕皮膚的臉也從暗裡清晰顯露出來。
“噓……這裡的甲板下可有不少艙室,這動靜會把人吵醒的。”
他把縮回的腳重又伸前了一步,有縷明顯的濕發黏著那細微跳動的眉頭。
大概也是沾到了通風口落下的水滴。
望著那點濕發,艾格心不在焉想。
他發現盡管同艙多天,自己對這棕皮膚男人的聲音也不算熟悉,那聲音和潮濕夜風黏在一起,分不清是在說教還是勸誘。
“你可能不知道,在船上,睡覺是一件蠻重要的事。酗酒,賭博,還有睡覺,能夠打發時間的事情就那麽點兒,幾乎沒什麽樂子可找——如果酣睡被莫名其妙打斷,一些人發作起來,可不是起床氣那點脾氣。你現在還不知道,等船再開一段時間,所有新人都會明白這些。”
棕皮膚的臉上露出更多的笑。
“船上有些事兒得慢慢來,我知道你大概是第一次上船,不明白這些,就像你壓根兒就不明白……偷渡在船上是哪種重罪。”
第23章
一個謊言往往需要另一個謊言來掩飾,當你撒下第一個謊言的時候,意味著無數謊言等在後面。
艾格想了有一會兒,才想起這話是出自巴耐醫生之口。
老人家的道理一堆又一堆,每每都冗長得讓他左耳進右耳出,只是這一個他倒是聽進去了,大概是因為他總是在這上面栽跟頭。他好像天生就缺少謊言這根筋,曾幾何時那些微動的腦筋還沒冒出嘴巴,就已經敗露在動作和表情,長輩們來一句“看著我的眼睛”,他一抬頭,還沒來得及眨眨眼睛,往往一切都明明白白地結束了。
他們總是能看透一切。
夜色裡,那貌似看透了一切的聲音在說:“偷渡——先別急著否認。聽我說說,這當然是件可怕的事情,但這裡只有我們兩人,秘密也只在這個小角落裡。”
那瘦高的影子再次環顧這個小角落,仿佛在確認四圍鬼祟已全部隱藏。
“我原本完全可以想象到你們是怎麽上船的,我在海上呆了那麽多年,通常半個月就能弄清每一艘船的德行——潘多拉號在那小島隻停了一天,沒有正式招聘,所有新人都是由登岸的人領上船。那些人在酒館裡吹噓一通,岸上的雛鳥們就頭腦發熱,先是嘰嘰喳喳強調一番自己的強壯和勤勞,再往老水手兜裡塞點兒銀錢,最後撲扇著翅膀就跟著飛來了。”
“那會兒——前些天那個早上,你隨口一說,讓我以為你們是被加萊帶上了船。你們面孔陌生,格格不入,伊登那小子更是緊張得像隻太陽下的老鼠——”他屏住呼吸,“除了偷渡,我實在想不到另一個原因需要你用死人來朝我們撒謊。”
這樣篤定地說著,他的視線卻還是不停遊移於船舷旁的身影,像是在抓取更確切的證明。海風幾番將煤油燈影晃動,他沒能從窺察裡得到任何訊息,那張紅發碧眼的面孔埋在夜色中,仿佛正在另一個空間裡神遊天外。
“你在想什麽?死人沒法開口說話,對嗎?”克裡森提高了一點嗓門,“萊恩——那個和我一起處理死人骨頭的家夥,更早些時候他是和加萊一起看守貨艙的老夥伴。誰能想到這種事呢?總有一些人喜歡手拉手逛妓院,他對加萊在岸上的那些事一清二楚,包括他最後逛的妓院,最後睡過的女人,以及最後從那小島帶了什麽人上船。”
慢條斯理的聲調在變得緊促,棕皮膚男人上前幾步,似有一肚子話要倒出:“壞事和好事通常都是這樣一起發生的,你得承認這個——我和你恰巧成為了同一個艙室的夥伴,我又恰巧向死人的老朋友問了問你。起初我懷疑了老半天,偷渡?這不可能,我問了一遍又一遍,我沒想到有人竟膽大到敢在這艘船上偷渡,你們怎麽會想要偷渡?潘多拉號的老鼠都知道躲在廚房暗角,艾格?”
咄咄逼人的問話裡,始終身朝舷外的人終於把面孔轉了過來。
克裡森停住腳步,風雨的氣息越發濃重了,燈光像是隨時會被浸濕熄滅,指控的聲音不像是落到了地上,而像是被卷到了風裡,旋繞在這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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