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格巴啊了一聲:“他們以為艾格在尼奧爾德港?”
船行難尋,但蛇巢好找。
“也許是加蘭島消失了太久,沒人料到她的重現。也許……他們並不在乎海蛇號的目的地……”
“夠了!停下!停下這些胡扯!”咆哮打斷了所有聲音。
伴隨一個杯子被狠狠砸碎,歇斯底裡的咒罵和質問響徹艙室,回應卻寥寥無幾,一時間艙室裡分不清是熱鬧還是死寂。
艾格看不到背後困獸的表情,不知道他扯起了誰的衣領,絆倒在了哪裡,又被誰扶起。又是一個水壺被砸在了地上,信件被徹底撕碎,碎紙洋洋灑灑飄來,而他只是靠在窗口猜想天是否已經全黑,輪船與島嶼的距離還有多遠。
一眨不眨的紅珊瑚與遠方島嶼隔著最後的落日余暉。
他望著那裡——海盜退避,眾島臣服——那裡曾有統治成立的歷史,新生,滅亡,繁榮,衰敗。歷史裡殘酷與仁慈並存,所有的這些也早早成為了閱覽之人的印記。沒有人可以說洞曉這片海域,但風浪每一次向窗口湧來的方式,都會告訴人們船行的方向與軌跡,戰火在哪兒燃起,族群又怎麽被摧垮。出走總得回歸,失去必須清算。
撕碎的紙片吹到了他臉上,落到了杯子裡,毀掉了一整杯乾淨的檸檬水。
艾格想起海蛇號上的每一杯茶,不得不說,相較這艘商船,海蛇號的床硬得像塊石頭,茶水總有股紙灰味,偌大一個艙室,連個像樣的木桶都沒有。在背後動靜漸歇中,他終於放下水杯。
“登上你的船,聽你一路演說,看你摔杯子發火,德洛斯特,我在陪你玩什麽賓主盡歡的過家家遊戲嗎?”
“你上我的船!你登陸那些港口!你把消息傳給了他們!”
“是你。”艾格給自己換了杯水,“撇開傲慢,虛偽,不忠,無論如何,德洛斯特的訃告裡會寫明那唯一的優點——一隻合格的報信鳥。”
憤怒讓海蛇的指控跳過了思考,“為了讓德洛斯特成為輸家,你不惜與海盜為伍!?”
“輸家?”艾格笑了,但那笑容很快就被窗外夜色帶走了。
入夜的海風灌進屋內,卷走最後一點碎紙,仿佛在宣告遠方戰火的余燼。帝國海軍虎視眈眈,各地海盜佔港稱王,時間養成了這些鬣狗、醞釀了最合適的平衡,時間也將帶來更多的動亂——
“往好處想,迄今為止,你家族的滅亡不過一場乏味的序幕,你現在的痛苦只是序幕裡的一點消遣——輸家?遊戲如有輸贏,德洛斯特,你暫且不配入場。”
沒有任何一個掌舵者的自尊受得了這種語氣的踐踏。
“海盜不會放過德洛斯特!更不會放過你!”
“那就不是你能關心的事了。”
“哈!你以為你贏了?你是不是忘了你在哪裡!?你以為你能回家!?——埃裡克!”他大聲呼喊侍衛長,仿佛對方遲到一秒,自己就將親手拔劍。
但侍衛長沒有動彈。
德洛斯特瞪去那裡,刀槍鐵甲就在屋外,屋內似有火星一觸即發,大火即將給所有人帶來窒息。
艾格知道侍衛長正在屋子的哪一處保持沉默,也知道他在哪年哪月念出過代表效忠的誓言,而衣袍底下藏著怎樣的一把劍——從看到他的第一眼。他見過騎士眺望家鄉的渴望,也見過他眼底的掙扎。
但他什麽也沒說,只是把臉朝向那個方向,道:“埃裡克·博格。”
喚名如旨意,騎士應聲行禮。
他曾經宣誓過的主君此刻看不見,唯高處風帆與此地遙遙相望,起先是他單獨一人,而後是三三兩兩的士兵曲膝跟禮,幾秒之內,人群被分為高低錯落的兩層。剩余的人茫然站在那裡,注視那些劍柄上的紋印,金紋閃爍著舊日裡的微薄榮光。
“埃裡克聽候您的差遣,殿下。”
人群朝向處傳來簡短的命令:“替他擦擦眼淚,找個安靜點的房送進去,利瑟爾·德洛斯特需要專心供認自己的叛國罪行。”
這裡沒有眼淚,有的只是狂怒和怨毒。利瑟爾·德洛斯特大退幾步,大喊了一連串其余士兵的名字,沒人應聲,一個都沒有。哐當一聲巨響,最後被砸碎的是一株紅珊瑚,船長室一直佇立的那株紅珊瑚。
喪家之犬踹倒剩下的半株紅珊瑚,站在滿地碎裂的血紅裡,終於記起這間船首樓的主人——這個第二次生命和財富都是由他和巴耐醫生賦予的人。
“伯倫!——階下囚!讓他們都成為階下囚!伯倫!”
沉默又是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久到德洛斯特臉色越來越猙獰,不顧一切開始裝填起腰間槍械的彈藥。
最終艾格打破了這個沉默,“船長大人?”
黑袍男人終於應聲了,聲音清晰:“我說過,不要叫我大人。尤其是您。”
“或者你更想用這個名字?”窗口對話的聲音比他更清晰,“尤克?”
室內有一半人對這個名字完全陌生,還有一半人就像是聽到了陌生之名,醫生茫然轉頭,雷格巴茫然轉頭,看到被喚“尤克”的黑袍男人已然舉起了手裡的槍。
那槍口就像早已準備在那裡,正對著德洛斯特。
“別亂動,病人的手可沒那麽穩當。老實說,我快舉不動了,裝完彈藥的一把槍竟然這麽沉嗎?”
而後他也沒去管海蛇的臉色,長長舒了口氣,這麽久以來第一次,毫不避諱地去看窗邊紅發人影。語氣猶如重甲一層層卸下,褪去深沉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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