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逢
雪夜未央,一灑千裡的皓月銀輝下,寒風往人骨頭裡吹。男子身著赤色衣裳,一雙狐眼癡望著不遠處一樹紅梅,唇角勾了笑。
如今他再至北國,守她守過的地方,穿她喜愛的顏色,聞她當年沾染滿身的清甜梅香。
她卻連夢也不曾托一個來。
是了,他心想,她對他向來絕情,只因她的長情都給了那個人。想必此時她已尋到她的少年竹馬,相守在一處,再不願見他。
留他一人熏然活在這世間。
莫到地下擾她心憂了。
南憶第一次上疆場廝殺時不過十六歲,跟隨父親殺退北鞔敵軍,初見鋒芒。彼時安家軍近乎悉數命喪沙場,安家三子叛逃,廈傾之時,是南氏力扛家國安危。
大昭國運飄搖,先皇裕寧帝行政暴戾,逼良臣謀反,積羽成舟而喪失民心,到順晟帝玄希登基時,朝中可用之人已少之又少。
玄希年少,雖欲整頓國力,卻苦於身側無人輔佐,東有大靖,北有鞔人,邊關戰事頻發,昭國百年基業搖搖欲墜。國難當前,南憶於桃李之年繼承父親的衣缽,主動請命戍守邊關雪域,在那苦寒之地一守便是三年。
極北邊疆,萬物凋敝,隻余無數枯木殘枝,惟一存於黑白二色之外的便是軍營中那樹如血滴般鮮紅的梅花。
南憶居於雪域的第三個冬季,在紅梅迎風盛開之時,率兵大破北鞔,解救出數名淪為鞔族奴隸的昭國百姓。
月色溶溶,北鞔主帳後的一處鐵籠前,英姿颯爽的女將一身紅衣銀甲,踏著一地粘稠的殷紅從黑夜中走來,一劍挑落牢門上的鐵鎖。
牢中跪著一排少年,均披散長發,薄衫赤足,腳腕上鐵鏈簌簌作響。
南憶揮劍將枷鎖盡數斬斷,低頭時看見他們手臂上錯落的傷痕,蹙了眉尖,命人將他們暫帶回軍營醫治。人走過南憶身側,她見其中一人衣衫破敝,雙肩裸露在寒涼的雪夜中,便摘了自己的披風,遞到他手邊。那少年不語,伸出一隻瘦弱的手接過披風,用那迎風而擺的赤色遮了蒼白冰涼的膚。
次日清晨,那一班少年被傳喚入帳。
南憶負手站在案後,身上銀甲隱約散發出梅花香,問起他們的身世。
為首的少年言稟,他們是昭國子民,皆剛過弱冠之歲,出身戲班,被賣入雪域。南憶點了頭,答允不日送他們至昭都。少年們千恩萬謝地應,又齊齊要跪,南憶抬手止了。
待人都退出帳外,南憶要落座,卻見有一人站在原地未動。
“你可是還有事?”
少年垂著眸上前幾步,恭謹地將手中捧著的暗紅披風遞上。
原來是他。
南憶伸手接過,順口問道:“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少年很恭謹,“多謝將軍。”
南憶失笑,知他是客套。“你若需要,今日可請軍醫過去再行診治。北方寒苦,待你南下後傷勢會好得快些。”
那少年默然少頃,道:“我不想去昭都。”
“你大可放心,我既送你們歸鄉,自然會為你們打點妥當。”南憶隻當他是少小離家,心存顧慮,“我知你命運苦楚,生於中原卻受困北國,但你可還記得昭國的風光?自是四季分明,美景甚多。可想回去看看?”
少年怔了怔,她說的是他一生也未曾見過的景色:“我的故土並非昭都。”
她挑眉:“敢問故土何處?”
他答非所問:“故土難歸。”
南憶問他想去何處,在少頃中的沉默中抬眼將他看了個仔細。那人白衣下隱著修長瘦弱的身姿,細眉下如煙的長睫掩著深邃的鳳目。
他抬起頭,“我想留在將軍身邊。”
南憶略驚,“為何?”
少年答:“我的命是將軍救的,自然該在將軍身邊侍奉。”
她笑:“你不必如此。邊關苦累,你該南下。”
他倔強:“我不怕苦累。”
她又勸:“你可知行軍時生死不過一瞬之間。天下之大,何苦耽誤於此?此事莫急,你且在我營中暫住幾日,待你決意去往何處再告知於我。”說罷,拿過案上的書卷,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那人又緊盯著她站了一陣,緩步退了出去。
轉眼日頭將落,有夕光從半掩的簾幕外斜映入帳,南憶走出帳外,卻正與那跪在幾步開外的雪地上的白衣少年打了個照面。他已在天寒地凍中挨了半日,此刻面色蒼白,微微發抖,可無論南憶如何勸說,就是不肯起身。
她站在他身前,鐵靴踩在雪地上,不知哪個更冷硬些。
末了,她輕歎一聲,垂眸道:“你且起身。若你執意,我便許你留下,為我身側常隨,可好?”
少年抬頭,表情驚喜,在南憶的攙扶下踉蹌著起身,顫聲道謝。
“你名何?”
“無名。”
南憶的目光落在少年身後那一樹紅梅之上,“那麽,我便喚你赤魂吧。”
雪光隱約透進帳內,融化在點點搖曳的燭芒中。
南憶閉目倚在矮案後,幾根手指撐在額角,人已經入眠。
側座上,赤魂輕輕起身,熄了帳中的幾處燈,走至南憶身側為她披上裘衣,將一案的書卷整理收歸,又在爐上溫一壺新茶。
幾件事已被做成習慣,如此的光景,已兩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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