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著眼抬頭,一道暗色身影從牆上一躍而下。
一如二人初見那日她坐在屋中窗前看見的一般。
安堇暄面色蒼白地立在她身前。
“漣之,你作戲作的好苦。”
他今晨得了為質子的聖旨,百姓為戰火焚身的場景和漣之的音容笑貌輪番出現在眼前,失魂落魄,腳步不受控制地往伴月觀來,誰知正看見裕寧帝入院。他不曉其因,心下慌亂,隻得隱於院牆之上,誰想竟聽見她與裕寧帝之間爾爾,令他疼得刻骨剜心。
安堇暄逆光而立,發間眸內碎的是傲視萬物的驕陽,連同初開的情竇和愛戀也一同抹去。
他雙手攥拳,下顎高揚,故高臨下地看著漣之,聲音中已沒了溫度:“原來我父兄皆受你父算計而死,你母親更是對我父誅心。好!好漣之,不愧是裕寧皇帝之女,不愧是浮香之女!你們如此冷情,我卻偏不做那池魚籠鳥!”
一席話說得快厲。
上過戰場的人,心都變得狠絕。
漣之仰著頭不語。
一雙眼好似看到了一個盡頭。
直至安堇暄頭也不回地出了院門,漣之才低低地笑起來,笑意未滿便急咳起來,一口鮮血綿綿而出,她卻笑得更深。
“堇暄,莫憂。”她自語,“你且去……”
三日後,大昭安家三子安堇暄率領三萬安家軍殺離昭都,手中長刀無人可擋,一路疾馳南下,直至臨海的滄州,佔城為主,拒不過問他國之事,自安一方。
次月,昭國皇帝封楚氏四女楚漣之為外姓郡主,即日送往北鞔和親,嫁與五十四歲的絡林王續弦。
沒了安堇暄,還有楚漣之。
都是棋子,順手拿起便揮霍著用了。
郡主出嫁,十裡紅妝。
安堇暄率人從滄州趕來,劫了車隊。
一身鐵甲的男子翻身下馬,摘了頭盔,向漣之所乘馬車走去。
他原以為他已對仇人之女心灰意冷,可一想到今昔她一身鳳冠霞帔,嫁的卻不是他,便六神無主,心上如火燎一般。身側無她,即使站在滄海面前,也索然無味。
他真真要應了他當年的那句話,搶也搶了她去,帶她去看那一碧萬頃。
他伸手掀開車簾,見漣之和衣躺在廂內寢榻之上,一身火紅嫁衣如滔滔烈焰,掩著她清減得只剩百骸的身軀。簾起光來,女子滿頭珠玉盈盈流轉陽輝,眉眼依舊如畫,淡然靜謐,已安詳地睡了去。
霜色的天地間萬物無息,跌針可聞。女子枯瘦蒼白的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這一生,什麽也沒抓住。
她本是那般清冷。
是他親手在她周身燃起烈焰,又親手澆滅。
安堇暄出征的那幾月,她身子每況愈下,見他回返後受困逆境,便病得更加厲害,一連幾位醫者來瞧,都言說她恐怕是活不過桃李之年。
這些事,她一件都未和安堇暄提起。
和親車仗北上,愈加苦寒,她新病舊疾一起發作,藥石罔效,心知自己已油盡燈枯。
明知不會再見。
可為什麽還是頻頻回了首呢。
周遭人皆是刀俎,她生而為棋,孑然弗倫,無奈間任人擺布,如今用自己一燈如豆的生命換他自由,勉強可算是秤平鬥滿。
可到頭來偏偏沒成全自己。
一身嫁衣,她終究沒能為心愛的人穿。
安堇暄把人抱起來,鋥亮的鎧甲淹沒在嫁衣的紅色中,那是他親手揮刀讓她流的鮮血。
再也擦不乾淨。
他如困獸一般發出哀鳴,手中不肯放人,厲聲逼問跪在一邊的婢女,問漣之可曾留下什麽話。那丫鬟在他身前哆嗦半晌,想起一句,說是郡主昨晚借月南望至夜半才肯歇下,她給放下車簾時聽見人在廂內猶自低喃了一句。
“我生時未能盡歡,死時知他平安自在,卻也無憾。”
☆、優遊
日光逐漸陷落雲中,長街上的燈籠一盞一盞亮起來,為滄州城外緩緩走近的一人一馬照亮了來路。
馬上人氅衣翻飛,肩頭落了枯葉,大袖中攜了暖風。
城門還沒關,見來人往裡去,守城的小將上前攔馬要盤問。那人伸手將披風一堆,露出一雙狹長微挑的眸。
小將立刻抱拳躬身:“顧二爺!”
他們都是安家軍,馬背上這位是和他們家三公子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自然認得。
現在三公子是城主了,二爺倒還是二爺,仍是端著那副招桃花的長相,舉手投足間率性依舊。
小將又抬頭細看,忍不住抿了抿嘴。
怎麽二爺眸中多了些倦氣。
“顧二爺自昭都來?”小將問,偏頭朝顧靖遠身後望。
顧靖遠端坐馬上,知他在看自己是否帶了兵馬,冷哼一聲道:“不必尋,就我自己。要打早打來了,還用等這三年?還是說你當我是一聲不吭背棄兄弟的人?”
“我、我就是看看天色,這不是又暗了點兒。”小將有些窘,“二爺是找城主還是尋客棧投宿?”精明的兵緊緊握住鋼槍。就是顧二爺要投店,他也得去稟告城主。這主兒三年都未曾來過,如今人到了,必然有事,至於什麽事,他問不出,也不敢問。
馬上人將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直接省了他的力氣,“你且去通報,我找堇暄。”
小將忙拱手,回身招呼同僚過來伺候,快步跑著進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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