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孟觀亭心一沉,手腳並用地爬過去。
柳青戈呼吸淺淺,胸前幾乎沒有起伏。
他師父是劍客,卻不是善類,兩人離山幾日後便派了人追過來,一招一式都要取人性命。孟觀亭傷得狠,他將人安頓好,便提了劍獨自迎出去。棄武多年,少時學得卻還記得不少,人是趕走了,自己也落了一身的深淺痕跡。這一傷,雨又不停,便發起了熱,他拖著沒治,先在林間找著草藥給孟觀亭包扎妥當了,才一頭栽了下去。
孟觀亭坐正身體,將人抱在懷裡,垂頭便見先生面色慘白,清潤還剩一些,可也快被病氣和血色磨沒了。柳青戈長發披散,從孟觀亭身上蜿蜒到泥土上,還有些纏在孟觀亭指間。
他低頭去撫柳青戈的鬢角,被那人的汗與血浸濕了掌心,便覺得心中疼得厲害。他低頭呢喃著數不清的話,隻想看到柳青戈的回應,便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麽,透露出了怎樣的暗藏了多時的繾綣。
“先生......先生,為什麽不放棄我呢?”孟觀亭聲音如同瀕臨絕境的猛獸在嘶吼,一遍遍地問,“為什麽不放棄我?先生,為什麽?”
柳青戈輕喘著氣,雙眼累得睜都睜不開,卻艱難地開合著唇,要回答孟觀亭的話:“起先,算是、算是贖罪吧。”
他身上燙得厲害,不自覺地往孟觀亭身上的涼爽蜷縮過去。孟觀亭將人揉進懷裡,又聽他道:“後來......後來,就不只是贖罪。”
柳青戈在傷病中哽咽,眼中不見了清明,卻在混沌中強撐著精神給孟觀亭講那個他壓在心底許久的故事。
孟觀亭安靜地聽著,從柳青戈模糊的言詞間辨認出許多。
他父母因被劍客誤傷而去時,柳青戈也在。
少年抓著劍,尚不會用,就看著自己的師父在山下刃斬人命如草芥。那背著劍的高大男人無視自己的殺戮,快步走過呆站在原地的孟觀亭。少年紅著眼眶,悄悄將自己的劍放進那嚇呆了的孩子手中,道:“你拿著,我要回來找你的。”
從次,柳青戈再不習劍。
長老打罵過多次,他也只是垂眸淡淡搖頭,再也不肯碰任何兵器。
他說要去尋孟觀亭,他做到了。只是山下世容不得孟觀亭留在原地等待,他下山時,那孩子已不見了蹤影。
多年過去,一身清朗的年輕人走在街邊,被寒光晃亂了眼。一身黑衣的少年睡得正熟,懷中抱著的正是他那把細長劍。
“觀亭,隱瞞......隱瞞了你這麽多年,是、是我的錯。我恐怕......撐不過這一回,怎麽也得告訴你。但我看,你早先、也許就已經知道。對不起,觀亭,對、對不起。”柳青戈眼前漆黑一片,說話間傷口處流出更多的血,他卻隻呢喃道:“觀亭......觀亭,對不起。”
“先生胡說什麽。弟子......我從沒想過怪你。”孟觀亭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全是濕的。他在淚水中狼狽,竟有些慶幸柳青戈此時看不到,“是我,是我,幸得先生。”
“真的嗎?”柳青戈忽然扯著唇角笑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相信,“能......能得你......原諒,我、我也......”
他面上再無一點血色,話音落下去,讓孟觀亭猛地顫抖。
“先生!先生,先生撐住,別睡過去。”孟觀亭蹭著柳青戈的臉,垂頭與他額頭相抵了片刻,便站起身來將人背了,邁步就走。
積隱多年的願欲終於浮現。
“先生,撐住。我帶你走......我帶你去,給我們......建個家。”
☆、山青(三)
孟觀亭從小死了爹娘,在醃臢中掙扎著活,在寒冷中蜷縮著生出恨意。
他恨極了,恨這人間,恨殺人的劍客,也恨那給他細長劍的少年。那雙眼溫和又清潤,那雙手白皙又柔軟,是他從沒見過的好看,觸不及的修養。可他父母血濺街頭時,那雙眼只是驚詫地看著,那雙手顫抖不停,卻不曾出劍來攔。但最終,那細長劍被交到他的手上,成為他多年的支撐。
他滿身汙穢地躺在街上,什麽修養模樣,都被他拋棄,就剩那把劍。無依無靠時,他偷過搶過,就是沒乞過。
總覺得若一軟下去,便會沒了那劍的寒硬,負了那人的清明。
他從孩童等到少年,等到了。
那一日春寒料峭,在明月就要消逝,日光初明時,有人自連綿的青山中向他走來,在春雨落下的那一刻將自己的鬥笠蓋到他的頭上。
“觀亭,是你嗎?”那人的嗓音如同山間清泉。
他用冷峻和陰戾保護著自己,卻從鬥笠垂紗的縫隙中窺見了那人如同溫玉般靜雅的面孔。春風帶來了竹林的味道,那如同青竹般的男子不知道為什麽紅了眼眶,向他伸出手。
“觀亭,和我走吧。”
“觀亭,聽話些。”
“我教你可應付人世間的本領,待你學會,便自歸去吧。”
“觀亭。”
他在贖罪。
可孟觀亭不需要他贖罪。
他早已認出了那雙眼,那座山和長老的那把劍。無數次午夜夢回,他以為只有他迷失在黑暗與仇恨中,卻發現他的先生留著冷汗呢喃在夢魘裡,溫潤的面蒼白得可憐,指尖幾乎要將被褥抓破。他下床走過去,輕輕為先生拭著濡濕的鬢角,在他低聲叫“觀亭”二字時,便已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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