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人救上來送回帳,雙目空洞地躺在床上,又雙目空洞地出去。
她朝雪山走去。
她以為她走出了中原的樊籠,卻又被困在了連綿的雪山間。
她那樣畏寒,但這冷凍不死她對夫君的情愛,凍不滅她一點點堆積起來的勇氣。
——“雪山的那邊有什麽?”
——“我也不知道,沒有人登上過山頂。但有一天我會爬上去,”他略顯笨拙地把她紛飛在風中的發絲別到而後,溫聲道:“帶著阿芩一起。別怕,我會護著你。”
——“好啊。”
他最終沒能護住她。
她一個人爬了上去,站在山頂,笑起來。
現在,整個世間;只有她知道雪山那邊,遺立著什麽樣的人間。
原來她有不自知的勇氣和力量,卻在滋養了丈夫和兒子後,默然飄走。
高山在佛光般的夕光中成為一座棺槨。
雪像潮水般湧來,她像落花一樣隱去。
這座山,雄鷹也飛不過去。
她還是無可依。
七日後,布日古德歸來,繼承族長之位。
再後來。
他最終沒能爬到山頂去。
他活到白發頹垂,一次次地站在山前,一次次地沉默。
那嬌婉的倩影已經在他腦中化作一團模糊的煙霧,他老了,很多事都不再記得,只知道他背了自己的誓言,沒能護住一個人。
“雨芩。”他啞著嗓子,一次次地念,“雨芩。”
☆、山青(一)
山間萬株翠竹峻挺在風中。
素色濃鬱的晨霧裡走出兩個身影,一身青衫的男子身形挺立,和層疊的蒼翠連成一色,幾乎要融入那竹林。他在雨中濕著衣冠和烏發,被水色模糊的容顏溫和又明淨。
男子身側走著一位少年,身量才到他的胸口,赤著雙腳,一身黑衣襤褸,身上的泥垢正逐漸被雨水衝刷乾淨,露出白皙的膚。少年頭戴鬥笠,背著一把精細的劍,半挽起的衣袖下露出勁瘦的肌理。
兩人並肩而行,誰也沒有說話。
風急促地掠過他們身側,讓人再次發覺春天還未真正地到來。他們的寬袖和衣擺無助地飛舞在半空,身上卻有不曾被壓減絲毫的風貌挺俊。
好似青竹化的形。
山頂長老的屋舍前,男子長跪雨中,少年站在他身側。
其他弟子們挨肩站在門廊下,幾乎半日過去,沒有一個敢出聲。
門終於被打開,長老沉厚的聲音帶著怒氣發顫:“孽障......柳青戈,爾竟有此等執念......膽敢帶這汙穢之物上山!孽障、孽障!”
跪在地上的男子不知道是第幾次低頭行禮,俯身時雨水順著前額滑下去,聲音仿佛清泉撞石,“弟子帶上山的人,便由弟子來教導,日後若生事端,也由弟子一人承擔。”
孟觀亭目視前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將這清靜和睦了多年的山頭攪得安寧不再。
他的指尖緩緩觸過鬥笠上的垂紗。
這鬥笠有那人身上的淺淡竹香。
長老拂袖合上門。
“孽緣啊,孽緣!”
雨停後,人很快散盡了。
柳青戈剛撐著膝站起身,身邊的孟觀亭便一把扯下了頭上的鬥笠,露出的眉眼挑麗冷峻,幾乎不見少年氣。他勾著竹邊的長指一松,那鬥笠便落在泥土中。
柳青戈垂眸看了一眼,半跪下去將東西撿了起來。
起落間,他頭上的銀冠順著濕透的發落下,掠過他的青衫和袖間。柳青戈直起腰身,發便散了一身,竟長垂直逼腳踝。他並沒有去管跌落泥間的發冠,隻拎了鬥笠,低頭將身前的年輕人看了半晌。
柳青戈略傾身,便讓孟觀亭看全了那張文雅無暇的臉。
那雙一直冷凝著的眼中升起些道不明的情緒,又很快被更冷的陰執替代。
柳青戈的眼同樣沒有溫度,只在幾刻後抬手,在雨中變得蒼白冰涼的指尖緩緩拂開了貼在孟觀亭臉上的幾縷發。
“觀亭,聽話些。”溫潤的嗓音因為淋雨而變得虛弱,他在疲憊中緩緩道:“你不必當真把我看作你的師父。你受了多年的苦,如今我帶你上山,教你日後可應付人世的本領。待你學會,便自歸去吧。”
少年用一種純淨又凶狠的目光盯著他。
柳青戈含笑摸了他的發頂,轉過身,溫和地道:“走吧,我帶你去住處。”
孟觀亭站在原地,看著那青絲及踝的人走在山間的蒼翠中,覺得這人......
太奪目了些。
眼看著那人要轉過身,他忽的俯身,撿起了柳青戈落在地上的銀冠,隱在袖中。
柳青戈走出幾步,發覺孟觀亭並沒有跟上,便轉過身,見那少年還僵身站在原地,像是進入他人領地的獸,警惕又危險。
他停下腳步,露出笑。
霎時間柳妒花慚。
“觀亭,過來罷。”
孟觀亭住上了山,卻不肯喊柳青戈“師父”。
他叫人“先生”。
少年性子冷硬,選擇了凡塵中的稱呼,那就是塵心未泯,不肯收心做世外隱士,這山上便難容下他。
拜師那日,孟觀亭跪在柳青戈身前,那人玉色的指尖隱約在青色的袖中,正好蜷在他眼前。
“先生......”長身挺立的男子在口中掂念著這兩個字,面上溫潤不變,“我不教劍,這稱呼也對。你若喜歡,那就這麽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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