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生命隔著玻璃,靜默地對視。
仿佛彼此的鏡子。
最終,人魚張開雙唇,開始對滄余說話。
第16章
歡場
缸中的人魚對滄余口吐低語。
人魚的語言。
低緩而柔和,神秘而溫情,如浪潮般流暢,似珍珠般優美。只是這條人魚的嗓子已經喊壞了,聲音嘶啞緩慢,聽上去像死囚臨終前的誦念,抑或惡靈的詛咒。
在周遭充滿震驚的靜謐裡,人魚放棄了長句,開始不斷地重複著一個詞。她將前額抵在玻璃上,兩隻失去了光彩的灰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滄余。她用手拍打玻璃,指節感染的皮肉接連地滲出血來。
她血染汙水,軀殼散臭,在無盡的囚禁中失去了健康、勇氣、自由,以及一切情感。滄余看著她,就是在看自己,還有無數境地相似的人魚。
“O……O、歐、嗷,媽的,什麽?”衛弘努力地模仿著人魚嘴裡的音節,在發現能力不夠後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戰士先生,”他對著滄余舉手,說,“你從小被當作人魚飼養,科爾文和瑪琳一直是人魚方面的專家,想必也讓你受過語言方面的訓練吧?正好,這玩意兒就認準了你,那麽請你為我們翻譯一下,好嗎?”
滄余緩緩抬起眼,順從地說:“當然好,衛弘先生。”
他對人魚露出側耳傾聽狀,在座的所有人屏息凝神。
片刻後,滄余輕輕地抿起酷似花瓣的唇,露出一個甜媚十足的笑容。
“她說……”
滄余用海般的雙眼盯住衛弘,雙唇輕啟,血紅的舌若隱若現。
“Othala[1],”滄余溫柔而鄭重地說,“殺。”
房間裡瞬間陰翳壓籠,除了始終望著滄余側臉的屠淵外,人人色變。衛弘也有一瞬間的不安,先是咬牙切齒地看著魚缸,又對滄余怒目而視。
他很肯定滄余在搗鬼,但如果他這時候質疑滄余的翻譯,只會被大家看成一個孬種。所以衛弘不得不暫時咽下這口氣,轉頭朝著魚缸吐了口唾沫。
“低等的生物,滿腦子都是暴力和殺戮!”衛弘義憤填膺地說,“人魚是什麽東西?沒有文明、沒有智慧、沒有情商、沒有人權的種族!隻配被我們當作商品,要麽圈養觀賞,要麽烹飪食用,或者做和小白鼠差不多的試驗品。惡心的雜種,活該腐爛在水裡的下賤東西!”
眾人高聲附和,將一個“殺”字帶來的冷凝氣氛帶了過去。滄余靠進椅子裡,沒有再看衛弘。
也沒有再看那條人魚。
“人魚就是野獸,”有人說,“聽說要抓一條,就得五六個人圍攻。而且它們報復心很強,有些甚至變出雙腿,到陸地尋仇。當年德賽爾島上的那群人不得不日夜防守,人魚傳說變成了讓孩子聽話的恐怖故事。”
“德賽爾也算輝煌一時,”旁人說,“那時候他們壟斷人魚生意,連藍家……連元首大人!都得花錢從他們手裡購買人魚。”
“那會兒的確風光無限,但人忙到最後,靠的都是命。”衛弘吸煙,“他們跑那麽遠,花了那麽多年發家致富,結果反而被白霧隔在汪洋正中,再也無法回到陸地。”
“富貴險中求嘛!”有人搖頭,“可惜了,如今島上的人不僅生意中斷,甚至生死不詳。”
“可惜的是咱們。”衛弘說,“沒了德賽爾供應人魚,各大娛樂場所、科研公司,就連皇家廚師,都沒了用武之地!倒是便宜了那幫宣揚平權的環保人士,終於讓他們抓到了把柄,成天嚷著什麽白霧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簡直可笑。”
“是啊,”有位小姐脖子上戴翡翠,她夾著鑲著貝殼的煙嘴,一指魚缸,遺憾地說,“這種貨色還在展出,放從前早該換掉了。總得挑些好看的吧,我要是想惡心自己,就去看畸形秀了。”
“您說到了重點,”衛弘立刻說,“不過請別擔心,這不過是拋磚引玉。”
“督察先生總是這樣賣關子,”小姐拋去一個媚眼,“真是受夠了!”
其他人也一起發出假意的譴責,衛弘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打手勢,說:“各位付出了耐心,回報這就來了!”
他吩咐侍者開啟機關,包廂的地板倏忽震動,在零星的低呼中,所有的座椅開始下沉。隨著水晶燈的白芒漸逝,地下空間及時送上亮光。轟隆聲驟起,上層地板複位,眾人已經來到全新的世界。
高牆上的浮雕栩栩如生,裸身赤體的聖者一齊欠身,神情虔誠,將火把高舉。在這巨大隱秘的空間裡,十二座橢圓形水池拔地而起。
在水池中,是十二條人魚——健康的、美麗的、生機勃勃的人魚。
“各位,請忘記剛才的所見。”衛弘站起身,雙手舒展,像個狂熱的主持人,也像個瘋狂的向導。他大聲說:“這裡才是真正的狂夢歡場!”
衛弘的聲音如同射\入獸群的箭矢,讓二代們爆而起身,以煙花迸炸的勢頭分散開來。那位戴翡翠的小姐很快被一條男性人魚吸引了注意力,停在他面前,再邁不動腳步。
那條人魚的確英俊異常,雙眼清澈,皮膚白潔,栗色的短發在乾淨的水中飄然而舞。他的魚尾很長,顏色頗深,鱗片又浮動光彩。而且他異常乖巧,主動遊到玻璃前,和小姐平視。
小姐將手貼上池壁,人魚竟然也抬起手,和她掌心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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