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細腳叔家。
是老張頭家。
……當然,還有他自己的家。
但他家當初就破,現在更是已經連斷牆斜瓦都看不到了。
*
於槐目不斜視地走著。
唯獨在當初甘棠曾經待過的那間小院子前,腳步稍稍慢了些。
隱約間,他的余光好像瞥間了一間小小的房間,窗口裡仿佛還有一個年輕的,剛從城裡來的少年,跟村中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因此總是悶悶地窩在房間裡玩手機。
一個恍惚,於槐甚至覺得自己好像只要如同記憶裡那般對著窗子裡揮揮手,便能看到少年一臉愣怔地打開窗,從中探出頭來,然後問他幹什麽?
……
“哇——哇——哇——”
下一秒,一隻烏鴉猝然發出了嘶啞的鳴叫,揮動著翅膀撲出草叢,然後飛向深邃的天空。
於槐眼前的幻象就像是肥皂泡一般倏然幻滅。
他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然後拎著如今對他來說越來越重的行李,再次邁開了步子。
*
於槐花了點時間才爬上後山抵達借肉井。
依稀還記得當初他就算背著一具屍體爬上去也就是分分鍾的事,如今他撐著大腿站在台階下,看著借肉井的井口,卻喘了好久的氣,這才積蓄起足夠的力氣繼續爬上去。
借肉井井口的封石如昔,只是當年刻的詩,已經被刮去,取而代之的是八個漆著顯眼黃色油漆的大字:內有毒氣,請勿靠近。
用特製的工具將封石挪開也費了於槐不少力氣。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滑下,於槐小心翼翼挪開了一條小小的口子。然後就再也沒力氣,一屁股坐在了井口邊。
他又喘了一陣子氣,然後才從行李中取出了保溫杯,慢慢喝了一口茶。
“……想當初,我每次來都是喝可樂的。”
於槐喝著茶,緩過氣來後,對著黑洞洞的井口嘟囔了一聲,像是在抱怨。
“結果現在受不住啦,只能喝點茶。”
說到這裡,鬢角已經花白的男人忽然笑了笑。
“說起來我喝的第一口可樂還是你給我喝的呢,當時我就覺得可怪了,不如我家的老茶梗好喝。後來我喜歡上可樂了,可村裡沒得賣,你帶來的又喝完了,你當時還說等你回去了,給我寄點呢。”
“結果……到最後也沒得給我寄。”
於槐盯著井口,聲音漸低。
“甘棠,你現在在底下,還好嗎?”
井口幽深,漆黑,一片寂靜。
於槐倒是不以為意。
他放下保溫杯,從行李中一件一件取出了帶給舊友的禮物。
有最新款的手機,有如今年輕人們會喜歡的潮牌和零食(這些主要是參考了那位年輕秘書的建議)……
東西被於槐一件一件丟進洞口。
就跟過去很多年一樣,沒有聽到絲毫回聲。
仿佛任何東西只要掉進這口井裡,就會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徹底吞沒,再無法見天日。
很快,於槐背來的行李就空了。
按照過去四十年的慣例,其實這時於槐就該走了。
但這一次,他卻在井邊多坐了好一會兒。
他無比專注地盯著那異常狹窄的井口,若是此時有旁人在場,大概會非常擔心,下一秒於槐就會直接跳進井口。
……於槐當然沒有這麽做。
他只是在沉默良久後,對著井口深處的黑暗,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已經獲得了這片地區的所有權。”
“甘棠,這次,我打算把這裡徹底炸了。”
“雖然爆炸不太可能徹底摧毀那玩意的巢穴,但是,出入口……這口井……應該會徹底坍塌。”
“其實多少還是有點太急了,我本來以為,隨著科技進步,只要我努力賺錢,終有一天……可是,留給我的時間不太多了。”說到這裡,於槐又笑了笑,他給自己點了根煙,“醫生說我還有一年左右的壽命,在我死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封掉這片區域可能的出入口。”
”我……我沒辦法救你了。”
“糖伢子,抱歉。”
“我真的,很抱歉。”
……
……
……
【沒……關系……】
在於槐身下數公裡之深的地底。
一具無比蒼白的少年軀體輕輕顫動了一下。他的眼皮微微翕動,毫無血色的唇間,溢出一絲模糊的低語。
而隨著他久違的自主反應,另外一具無比猙獰而醜惡的軀體也瞬間變得活躍了起來。
【啊,哭了?】
【還在難過嗎?】
【不用難過,糖糖,沒關系的……】
怪異而恐怖的人形躬下了身體,小心翼翼地擦拭掉了體腔之中鑲嵌的少年臉頰旁那一滴晶瑩的淚珠。
……是的,那少年,曾經的甘棠,如今正“生長”在怪物敞開的體腔之內,仿佛是那怪物的一顆蒼白的心臟,樹根一般縱橫交錯的血管,將曾經被“龍”啃食到只剩下了一小節身體的甘棠,與體型巨大宛若山嶽一般的“岑梓白”血肉相連。
而也正是因為這樣,當甘棠從虛無的幻夢中偶爾清醒的瞬間,“它”也會立即察覺到心愛之人的一切所思所想。
【……不想就這樣跟他永別?】
【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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